杀之
  重伤才醒,少年的笑容有些虚弱无力,本是极惹人怜惜的,但在阿弦看来,却犹如那夜他立在蒲家夫妇房外之时一样,难掩的阴冷可怖。
  真相突如其来,猝不及防,阿弦不由问:“你谢我做什么?”
  蒲俊停了停:“我想不到你会在这里照看我,毕竟我……是马贼的儿子。”他又有些难过似的耷低了头。
  方才所见的那场景始终在眼前晃动。
  蒲氏夫妻的对话,蒲俊阴沉的笑容……阿弦终于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蒲俊一愣,徐徐敛了笑意:“十八子指的是什么?”
  阿弦忍无可忍:“你一直都知道他是你的父亲,而且他是一名马贼,是不是?”
  蒲俊皱眉,有那么一瞬,他的双眼里透出些许惧意,但那只是稍纵即逝的刹那。
  很快他就露出迷惑不解的笑容:“这又是从何说起?十八子不也清楚么?是那日官兵到了我家里,我才知道真相。”
  阿弦上前一步,盯着少年的双眼,咬牙道:“不要在我面前扯谎!你知道,我也知道,我说的是真话!”
  蒲俊原本躺在床上,此刻手肘抵着床褥,微微欠身而起。
  他望着面前的阿弦,忽然一笑。
  阿弦毛骨悚然:“你笑什么?”
  蒲俊垂下眼皮:“我何必扯谎?如今午时三刻已经过了,我的父母也已经被刺史大人斩首,如果十八子觉着我是马贼之子,罪大恶极不可原谅,也该被处以极刑,又何必要捏造个理由出来,以你跟刺史大人的关系,只要你说一声儿,刺史大人不会不听。”
  阿弦只觉背后发冷,她好像已经明白了。
  阿弦理着思绪:“之前你在牢房里当着蒲瀛的面自寻短见,其实不是真的要寻死,你只是在我跟袁大人之前做一场戏。”
  袁恕己先前虽然跟蒲瀛达成了交易,可他在经过这许多事之后,对阿弦却渐渐地“深信不疑”,阿弦对蒲俊多有顾虑,袁恕己自然也要认真考量,不会等闲视之。
  他又是个“杀名在外”的,人人都知道袁刺史雷霆手段,大有“除恶务尽”的风范。就算他表面答应了蒲瀛,事后如果真的要连坐蒲瀛的家人,也没有人敢说半个不字。
  如果蒲俊是个单纯的少年,他自然想不到更多。
  可如果他是个心机深沉内含城府之人,他早料到袁恕己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所以故意在牢房内演出自尽那一场戏,让在场众人都看得明白,觉着这孩子天性单纯善良,跟那马贼没有半点牵连,也没有半分相似,很该被宽恕。
  可是阿弦至今仍有些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蒲俊听完她的话:“做戏?”他似乎更加不解,“十八子觉着我自尽是在做戏?”
  仿佛听见天大的笑话,他道:“十八子先前看过有人这般做戏么?”他举手在胸口伤处一拍,顿时疼得闷哼出声,“有么?”
  若说是故意要跟死亡擦之交臂的“戏码”,阿弦的确是头一次见。
  她无法做声,只是看着这少年。
  蒲俊却又笑了几声,道:“看你的脸色,应该是没有。”
  卧房内一阵沉默。
  片刻蒲俊道:“我知道十八子在担心什么,可是……你放心。”
  阿弦道:“我在担心什么?”
  蒲俊道:“你担心我会跟蒲瀛一样,也成为一名强盗对不对?”
  阿弦道:“你想说什么?”
  蒲俊道:“我向你起誓,我绝不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这话听似平常,内含却有些古怪,阿弦问:“那你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不知是否是错觉,鼻端的血腥气浓了几分。
  蒲俊道:“我想成为掌控他人命运的人,而不是偷偷摸摸见不得光、如过街老鼠般鬼祟而活,最后被人剥皮拆骨的人。”
  阿弦胸口发闷:“我不懂你的意思。”
  蒲俊道:“很简单,蒲瀛是个无能之人,我憎恨这种人,瞧不起这种人。”
  他微微抬头,面上又露出那种略带神秘而古怪的笑:“所以你放心,我怎么会成为自己鄙夷的那种人呢?”
  阿弦道:“我还是不懂。”
  蒲俊敛了笑,神情有些凝重:“很简单,我要做就做袁大人或者苏将军那种人物,要站在高处,把那些无能者踩在脚下……”最后一句,少年的双眼中闪过一缕近似贪婪的光芒。
  许是因为才过午,这斗室内气温升高,越发叫人透不过气。
  阿弦似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此清晰,她无法再跟这少年说下去,蒲俊自杀后,她误以为错怪了这好少年,心生愧悔,才能克服心结跟他相处,如今假面被戳穿,又说了这许久,燠热的空气里血腥之气无孔不入,令人难以忍受。
  正要转身,又想起一件事,阿弦道:“你的父母已经伏诛了,他们毕竟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心里一点也不难过?”
  蒲俊想了想:“那天我娘质问你的时候,你的回答很有趣。”
  阿弦道:“哦?”
  蒲俊道:“你说,我们这些吸着别人骨髓嚼着别人血肉而生的人,迟早会得到报应,这道理我们本该知道。”
  阿弦道:“你觉着不对?”
  心里却忽地一顿:蒲俊用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们”。
  “正相反,我觉着很对,”蒲俊很快回答,“现在他们就已经得了报应。”
  阿弦盯着他,想着他方才那个“我们”,不由问道:“那你呢?”
  蒲俊低低笑了起来:“你不是已经说了吗?总有一天。”
  阿弦禁不住倒退一步。
  蒲俊看向她:“我想看看,我会不会也等到那一天的来临。”
  外间脚步声响,是大夫进来查看伤者情形,忽然大夫惊叫:“伤口是裂开了么?如何流了这许多血?”
  阿弦目光下移,这才发现蒲俊胸前已被血染红。
  蒲俊又成了那个忐忑不安的少年:“是我自个儿不小心。不碍事。”
  阿弦看着大夫着急为蒲俊处理伤口,自行后退,转身出门。
  就算蒲俊口头上否认,但阿弦明白——他显然已经知道了蒲瀛才是自己的父亲,更加知道了蒲瀛是马贼。
  但是他在袁恕己跟众人面前,却演得那样一出好戏……甚至不惜以生命做赌注,令众人深信不疑,反对他产生同情之心。
  这一干大人,却被一个少年玩在掌心。
  那夜他站在蒲家夫妇门口无声而笑。
  他是在嘲笑自己的父母痴心妄想……指望他能鱼跃龙门,光宗耀祖?
  还是自嘲自己的身世。自嘲他居然是杀人如麻的马贼之子?
  可他说要做袁恕己苏柄临那样的人物,但这话丝毫没有让阿弦觉着慰藉,反而更加不安。
  阿弦精神恍惚,往外正走,冷不防有人从前而来。
  并不只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
  走在最前方的那位,竟然身着戎装,左手内捧着将盔,右手按着腰间剑柄,皓首苍髯,竟是豳州营的守将苏柄临。
  苏柄临身侧,才是身着公服的袁恕己。
  两人才一进门就看见阿弦,袁恕己也早瞧见阿弦神不守舍,咳嗽示警了两声。
  阿弦并未听见,倒是苏柄临横了他一眼:“袁刺史忽然身体有恙?”
  袁恕己尴尬地停止。
  苏柄临带了几个亲兵在后,都是身着戎装,一色军靴,走起路来杲杲有声。
  阿弦后知后觉醒悟,抬头看见来了这一群人,忙要躲闪,怎奈人在廊下,无处回避,于是只好垂手低头,靠在栏杆边上立住。
  她未曾抬头,耳畔那整齐的脚步声却在身侧停了下来,阿弦目光斜转,果然看见苏柄临那玄袍一角,近在咫尺。
  这一行人才从刑场回来,身上除了威杀肃然之气,还隐隐透出血腥气。
  阿弦本能地闭上双眼,想后退却又站住。
  袁恕己故意道:“你不是在看着蒲俊么?怎么在这里闲逛,还不去?”
  阿弦正要趁机告退,苏柄临道:“何必着忙,我正想跟十八子说话。跟我来。”
  老将军不由分说,一马当先。
  身后袁恕己跟阿弦对视一眼,袁大人的眼里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
  来至袁恕己书房之中,苏老将军上座,袁恕己陪坐,阿弦侍立。
  苏老将军道:“今日行刑,怎么十八子未曾亲临?”
  阿弦道:“将军宽恕,我闻不得血腥气,故而回避。”
  老将军笑笑,和颜悦色:“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相反,我听袁大人说,这一次顺利让匪首蒲瀛招供,是你的功劳?”
  跟上回在军营里相见的横眉怒目不同,老将军面上带笑,神情竟有几分和蔼。若不是他身上的重威煞气,必以为只是个慈祥的老者。
  阿弦只称不敢。苏柄临又道:“我来之前,就听无数人说起,先前匪贼们混入桐县,意图作乱……却因善堂内神佛显灵,将群贼诛杀的神异之事,我本来想听袁大人的亲自解说,可又知你也正好儿跟此事有关,由你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你可愿意?”
  阿弦又怎能回答“不愿”,飞快一想,捡着可说的那部分说了一遍。
  她本能地并未刻意去提英俊也在场之事,袁恕己当然听了出来,只做不知,闭口不言。
  苏柄临听罢,呵呵笑了两声:“鬼神不可欺,果然如此。不过,老夫如何还听说,当时事发的时候,那屋子里除了些小孩子,另还有一人?据闻还是十八子的亲戚?”
  阿弦跟袁恕己听了此话,反应各异。
  袁恕己看一眼阿弦,笑答道:“哦,那人的确是小弦子的堂叔,一个病人。”
  苏柄临道:“病人?”
  袁恕己道:“是,事发那天他不巧也在,还受了牵连当场晕厥呢,好不容易抢救回来。”
  苏柄临道:“这人倒也命大的很,不过既然是十八子的堂叔,想必也是个非常之人,得闲倒要一见。”
  阿弦的心噗通乱跳,袁恕己道:“不是什么等闲之人都能见到老将军的,却是那朱英俊的造化了。”
  苏柄临皱眉:“此人唤作朱英俊?”
  袁恕己笑道:“不错,正是人如其名。”
  幸而苏柄临若有所思,不曾留意阿弦,若认真看她,便会发现她的脸色微红。
  苏老将军虽然“好奇”问起,但仿佛“朱英俊”这个名字让他很是败兴,故而竟不曾穷追不舍地打听,又略坐片刻,时候不早,便起程回大营。
  苏柄临离开府衙,沿街往城门而去。
  平定了匪乱,又斩了群贼,一路上百姓们欢欣鼓舞,犹如节日。
  经过巷口之时,又听宽巷里传来说笑的声音:“这马贼总算被剿除了,以后出入沧城也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就是说,咱们新刺史果然是个有大能耐的人。”
  苏柄临打马仍行,忽又有人道:“老朱头,你可高兴了,十八子这次立了大功,想必刺史大人会有什么赏赐。”
  苍老低哑的声音笑道:“说什么赏赐,那不过是个差使,倘若做得好呢,她才觉着能对得起天地良心,像是这次剿灭马贼,我还抱怨她东奔西走的受了苦,她倒好,说是若能平定马贼,让咱们这地界太平,吃点苦也是值得的,可真是个傻孩子。”
  旁人都道:“这是您老的福气,也是您老会教,十八子才这样出息!”
  不知不觉已经勒住马缰绳,苏柄临凝望着那背对着自己在锅灶旁忙碌的身影:“那是谁?”
  旁边府衙的人道:“那是十八子的伯伯老朱头。”
  苏柄临“哦”了声,正要打马离开,忽然嗅到一股异样香气,缭绕不退。
  且说阿弦陪着袁恕己送出府衙大门,眼见老将军一行消失街口,才各自松了口气。
  两人听见对方的叹气声,彼此对视,袁恕己不由笑道:“你之前只顾出哪门子神,我咳嗽了两声提醒避开都没听见。”
  阿弦道:“我正有事要跟大人说。”
  袁恕己道:“进去说话。”举手在她手肘上一拍,转身入内。
  阿弦正要跟着进内,目光一转,却发现台阶上竟有一滩新鲜血迹!
  阿弦道:“这是什么?”她记得先前跟袁恕己出来的时候,并不曾见到有什么血渍,忙定睛细看,血迹星星点点,绵延开去。
  阿弦惊得屏住呼吸,抬头看过去,却见前方更是一道浓重血痕,狰狞蜿蜒。
  血痕止没之处,是台阶上袁恕己负手回头:“还愣着干什么?”
  阿弦看看袁恕己,又看向他的脚下。
  满心的难受之感好似暴涨的河水,逼的她几乎失声痛哭。
  就在此时,耳畔忽然响起蒲俊的声音:
  “我要做袁大人苏将军那样的人……把将那些无能者踩在脚下……”
  “你不是说了吗,总有一天。”
  阿弦抱头大叫:“杀了他!”
  尘埃落定,喧嚣散尽。喊出了这一声后,好似所有的困扰都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