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诚意
  从礼塔汇到苏州城少说也有一百六十里。
  好在江南水陆交通发达,罗振权在船与车之间轮换,不顾疲惫,不省川资,只取最近的路走,只一个昼夜就到了苏州城外。他也没有必要进城,在码头上找两个老人一问,便知道工匠聚居何地,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到了焗匠聚居的巷子,罗振权真个忧喜交加。
  忧的是,这巷子不长,只有十来户人家。如此一来,挑选余地就不大了。若是没能从中挑出满意的匠人,自己就得放大搜寻范围,恐怕一时半会赶不回松江。
  虽然后果在他看来谈不上严重,最多就是徐元佐被徐家赶出去,但是他的内心中还是希望能够不辜负徐元佐的信任,将这事办得漂亮些。
  喜的是,这十来户人家都摆放了不少自己手头完成的活计,也不用多费口舌多方打探,只需要进门打声招呼,细细查看便可知道匠人的手艺。
  这些匠人都还是朝廷的匠户,不过自从嘉靖年间允许匠户纳银抵役,他们便从繁重的坐班中解放出来。只要每年交给官府四钱五分银子,就不用再跑两京轮班了。而四钱五分银子,有时候一桩买卖就能挣回来。
  罗振权走了几家。见他们补的都是缸、盆之类的大物件,也有碗碟之类的小器皿,却谈不上精巧,充其量只是不漏水,能够用罢了。他心中暗道:这种匠人就算请回去,恐怕也是帮不上忙。
  罗振权正要走,从后面走出一个五十开外的匠人,开口道:“客人哪里来?”
  罗振权停住脚步:“松江。”他又道:“来看看苏府有没有手艺高超的老师傅。”
  那头发花白的匠人放下手里的铜片,道:“什么坏了?”
  “极好的花瓶。”罗振权扫视了一圈铺子,再次确认这里不会有自己需要的匠人,抬脚又要走。
  “你且等等。”老匠人扭头朝后面喊道:“阿大,把屋里的听风瓶拿出来。”
  罗振权还是第一次听到“听风瓶”这一名词,心中好奇心起,便站着没动。不一会儿,一个壮年男子从后屋出来,手里捧着个直筒形状的瓶子。
  罗振权只是扫了一眼过去,就被这瓶子吸引住了。想他当年也是做过杀头买卖的人,见过的好货不少,却从未见过如此精美的瓷器。不说别的,光是门外射进来的残光,都能刺透这听风瓶的瓷胎,可见工艺之高。
  “这是前宋富贵人家放在书架上的陈设。有风吹过时,它便会微微摇动,故而叫听风瓶。”老匠人取了一块六边形的底座,让儿子将听风瓶放上去,果然是摇摇欲坠。
  “这也太容易坏了吧。”罗振权赞叹道。
  老匠人道:“所以从前宋流传下来的听风瓶凤毛麟角。这个是永乐年间仿制的,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光是这些碎片,老朽就花了十两银子买来。”
  罗振权微微朝后退了一步,生怕自己的呼吸将瓶子吹倒。他一共只有五两银子,坐船赶车吃饭还花了五七钱,连这瓶子的碎片都赔不起。
  “这瓶子若是要卖出去,能值多少?”罗振权问道。
  “没有五十两老朽是不肯卖的。”老匠人也看出罗振权不是有钱人,叫儿子收起听风瓶:“这手艺如何?”
  罗振权一晃脑袋,这才反应过来:“我没看清这瓶子上的补纹嘛。”
  老匠人得意一笑:“所以才问你,这手艺如何?”
  罗振权当即醒悟过来,道:“老丈,是这:我家有个嘉靖时候的青花,也算是极品……”
  “是官窑?”老匠人打断问道。
  罗振权不知道这传出去是否会惹祸,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承认。
  老匠人却是见多识广道:“现在市面上流出的官窑瓷不少,没啥好避讳的。你碎瓷带来了么?”
  “没有。”罗振权道:“要请老丈去一趟松江。”
  老匠人微微蹙眉:“我们这行虽然是走街串巷谋生,但老朽年纪大了,不愿意出远门。”
  “银子好说。”罗振权道:“实在是不方便带过来,又怕修补好了,回去舟车颠簸再失手打碎。”
  老匠人摇了摇头:“那就没法子了。要不你回松江看看,那边虽然没有出名的匠人,说不定也是有能补的。”
  “老丈还是随我走一趟吧……”罗振权好声好气道。
  那阿大收好了听风瓶,回到铺子里,道:“我爹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你别在这儿耗着了。”
  罗振权想了想,道:“看来我就算是加银子,多半也请不动老师傅。”
  老匠人咧嘴一笑:“你先去外面打听打听,看看‘秦大坚’值多少银子,免得说老朽狮子大开口。”
  罗振权摇头笑了笑:“我也加不出好多银子,只能用诚意打动您老人家跑这一趟。”
  秦大坚转身点火烧炉,准备开始工作,对罗振权的“诚意”完全没有半分兴趣。
  罗振权迈步上前,突然伸手取了火钳,从坩埚里夹起一条微微发红的铜条。
  “你想干嘛!”阿大连忙挡在父亲身前,满脸紧张。
  罗振权笑了笑:“给老爷子看看我的诚意。”说罢,他就将微红的铜条按在了自己的胳臂上。
  只听得皮肉嗞嗞作响,一股烤焦了的的肉香气顿时在小小的焗铺里弥漫开来。
  ……
  隆庆二年,十月初八。
  只是三天功夫,罗振权就带着满脸不情愿的秦大坚父子站在了徐元佐面前。
  “还真是挺快的。”徐元佐颇有些意外,不过看看三人都是红眼黑颜,看来这一路上真的赶得很急。
  罗振权虽然疲惫不堪,却还是挺了挺腰杆:“这位便是姑苏名匠秦老爷子。这是他儿子。”
  徐元佐正要自我介绍,却听秦大坚语气不善道:“碎瓷在哪儿?”看那样子分明就是想早点完事早点走人。这如何能够保证做工的时候全心全意呢?
  徐元佐心中不满,却面堆微笑,道:“老爷子不休息休息?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
  秦阿大冷哼一声:“那还将我爹大老远逼来。”
  徐元佐望向罗振权,罗振权面无表情,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徐元佐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带着怨气干活。这样即便完成了工作,也绝不会是精心之作,只能算是敷衍。所以他只能打了个哈哈,尽量和善道:“既然秦老爷子如此急切,咱们先看活也好。哎,这花瓶是当初嘉靖爷赐给我家老爷的,我家老爷一直视作心尖肉,一时不慎……还要老爷子多多费心。”
  秦大坚原本冷着的脸,突然柔和了许多:“你家老爷是……”
  徐元佐面露讶色:“莫非罗兄弟没说么?”
  罗振权摸了摸鼻子,面露尴尬。
  他的确没过东家的背景。
  作为一个海商的侍卫打手,他的绝大部分人生阅历,都让他避免提到东家的身份。哪里能想到有一天,会有一面阁老的大旗遮蔽他?
  “我家老爷就是致仕首辅徐华亭徐阁老呀!”徐元佐大声宣布道。
  秦大坚双眼圆瞪,道:“竟然是徐阁老家!哎呀,怎不早说?老朽这辈子能为徐阁老做活,那是三生之幸啊!”
  罗振权悄悄将手按在裹了白布的小臂上,莫名地觉得比刚烫上去的时候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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