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厨 第1233节
  赵煦是苏油的粉丝,因此他的常服几乎就是苏油年轻时候的翻版,以素淡舒适为主,不取华丽,身着一身天青色的暗花素纹锦袍,里边是丝光棉的内衣,头戴鲸骨乌纱幞头,只在腰间多了一条君王才能佩戴的和田白玉通犀蹀躞带,不识货的粗看一眼,或者就要以为是位入京赶考的年轻书生。
  现在这年轻书生怀里抱着个几个月大的女婴,是孟皇后才给赵宋天家生下的小公主,赵煦爱若珍宝,赐名寿宁,每天下朝后就是抱着女儿逗弄,妥妥的女儿奴。
  宋人聚会自然少不了诗词酬唱,几位近臣如蔡京、章惇、漏勺,书法都是可观。
  不过他们现在都没写,而是和赵煦一起,围在书案之前,看十一王爷赵佶用金鼠笔展示自己的书法。
  桂彩中秋特地圆,况当余闰魄澄鲜。
  因怀胜赏初经月,免使诗人叹隔年。
  万象敛光增浩荡,四溟收月助婵娟。
  鳞云清廓心田豫,乘兴能无赋咏篇。
  诗帖展现的是大宋最新出现的一门书体——“瘦金书”。
  第一千八百零七章 化石
  帖上的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的细瘦、挺拔。笔划舒展遒丽,转折处可见书者刻保留下来的藏锋、露锋、运转提顿的痕迹,形成横画收笔带钩,竖画收笔带点,撇似匕首,捺如切刀,竖钩细长而内敛,连笔似飞而干脆,通幅极具精神的气质风格。
  蔡京便不由得赞叹:“端王妙笔,出二薛、山谷而丽美袭人。如游丝行空,佳藤挂树,婀娜多姿。此般天分,令臣等叹为观止。”
  章惇点头:“金缕之妙,细比毫发,殆与神工鬼能,较奇逞并于秋毫间。”
  “与故往肃穆庄严、典雅厚重的书风背道而驰,却一样能够翻成优雅瑰丽,成他人所不能。”
  “此乃别出心裁,具体而微,已经卓然成家了。”
  赵煦抱着咿咿呀呀的寿宁公主颠着:“你们也别把他夸上天了,天分固然杰出,不过从诗句看来,学问还不够精深,十一你尚需努力。”
  赵佶将笔放下,躬身道:“皇兄教训得是。”
  几名大臣就在一边翻白眼,十一爷的功夫可比陛下你精深太多了,你还好意思要求别人。
  但是作为学究另论,作为帝王,群臣对赵煦却是异常服气的。
  苏油对赵煦的教育,从来不是专精于一项,而是注重于面的庞大和体系的复杂,也就是什么都懂,但是都不太精通,只需要达到知道好与坏的程度。
  比如书法和诗词一道,赵煦写不出好作品,但是却能够分辨出好作品和坏作品。
  君王不需要创造出好的东西,他只需要从臣子的建议和创造中,分辨得出好和坏就行了。
  这就是诸葛亮所谓的“观其大略”,也是苏油对赵煦的培养方向。
  而且在培养的过程中,赵煦还能知道自己永远有所不足,能够虚怀纳谏,尊重知识,不以为自己是“天下一人”,还能够反过来关爱天下人。
  这样的君主,在历朝历代中,已经称得上“了不起”三个字了。
  蔡京却被端王的镇纸吸引了目光,待到赵佶搁笔,便将之拿了起来:“这双镇纸上的花纹可真奇特。”
  镇纸上是一对怪笋一样的东西,合在一起从底部看去,却是一个标准的圆形,打开来,却是一个镶嵌在石头里的细长圆锥,被从中剖开,再加工成这对镇纸。
  再观瞧镇纸侧面,还刻有两行字,却是一首小诗:“南岩新妇石,霹雳压笋出。勺水润其根,成竹知何日?”
  落款部分刻有“庭坚”二字,并存有篆刻“山谷”印章一枚。
  刘正夫也凑过头来:“黄山谷之手笔?”
  黄庭坚是赵佶的书法老师,赵佶说道:“这对镇纸是老师的宝贝,我书体得到老师认可后,他将这对镇纸送给了我,不过上面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石笋,这个谜团,却是被苏制使新进破解的。”
  “哦?此为何物?”章惇立刻就来了兴趣。
  漏勺说道:“据兄长研究,这东西却是远古时期的生物,是一种螺,死后沉入泥沙之中,经历亿万年后,海底的淤泥化作了岩石,将螺壳包含在了其中。沧海桑田,到如今又被今人采掘了出来。”
  “是吗?”章惇将两枚镇纸接过来:“如何证明?”
  漏勺说道:“因为兄长在辽东发现了很多这样的东西,除了这种尖螺,还有圆螺,还有各种古怪的虫子,鱼类,它们都被留在了岩层当中。”
  椅子推着一辆推车过来:“沈学士在京师大学堂发表的论文里提到过,‘予奉使河北,遵太行而北,山崖之间,往往衔螺蚌壳及石子如鸟卵者,横亘石壁如带。此乃昔之海滨,今东距海已近千里。所谓大陆者,皆浊泥所湮耳。’
  ‘尧殛鲧于羽山,旧说在东海中,今乃在平陆。凡大河、漳水、滹沱、涿水、桑干之类,悉是浊流。今关、陕以西,水平地中,不减百尺,其泥岁东流,皆为大陆之上,此理必然。’”
  “最近整理的地方志里,潭州方志也有记载:山之颠有石卧生土中,凡穴地数尺,见青石,即揭去,谓之盖鱼石,自青石之下,色微青或灰白者,重重揭取,两边石面有鱼形,类鳅鲫,鳞鬣悉如墨描。
  穴深二三丈,复见青石,谓之载鱼石。
  石之下,即着沙土,就中选择数尾相随游泳,或石纹斑处全然如藻荇,但百十片中,无一、二可观,大抵石中鱼形,反侧无序者颇多,间有两面如龙形,作蜿蜒势,鳞鬣爪甲悉备,尤为奇异。
  土人多作伪,以生漆点缀成形,但刮取烧之,有鱼腥气,可以辨。”
  “陇西志也有记载:有地名鱼龙峡,掘地取石,破而得之,亦多鱼形,与湘西所产不异,岂非古之陂泽,鱼生其中。因山颓塞,岁久土凝为石,而致然欤?”
  “不过我朝几处地方出产的鱼石,多被石家收藏,等闲也见不着。苏制使在辽东发现的这些,都堪称精品。”
  “他将之称为‘化石’,此次送了上千件过来,其中还有一具上古神龙的骨架。”
  “黄学士这对镇纸上的生物,在此次大发现里,制使也找到了很多,与其它生物压在同一石层,故而推断这也是当时的一种水生螺类。”
  “这些是官家命从京师大学堂检点出的次一级化石,作为此次中秋之会赏赐之用。”
  推车上的化石都是经过精细打磨,还特意上了红木边框,底座,可以作为桌屏陈设在书案之上,变成文人雅玩之物。
  章惇大喜,先拱手对赵煦施礼,然后伸手就霸占了一块具有三种生物形态的桌屏:“臣谢过陛下,这东西可太稀罕了,万古沧海化作桑田的明证啊。”
  蔡京脸皮薄一些,转眼就错失了最漂亮的一块,也赶紧伸手:“谢过官家赏赐,今日菊花满地,臣便选这块螺如菊花的吧。”
  沈括是对这玩意儿兴趣最大的,不过却不伸手:“臣想跟陛下告几日假,去京师大学堂看看那具海龙骨架。”
  赵煦笑道:“这个我准不了,要去只能等休沐之日。”
  说完又道:“不过三位近日改革工部、三司、海军,功勋卓著,也多辛苦,朕另有赏赐,不在今日这些化石里边。”
  “今日这些,老规矩,得用诗词来换。苏舍人已经将宴席安排好了,这便开宴吧。”
  观星台的另一侧支起了帐幕,那边是皇后在招待诰命们。
  赵佖是盲人,因此没有什么忌讳,早被女眷们拉到了那边,演奏起了乐器。
  赵佶也摸出了一根长笛,不过造型非常的奇特,却是一支打磨得光可见人的不锈钢管,上面有不少的按键,配合着赵佖的钢琴声凑到唇边一吹,悠扬的笛声在观星台上响起,顿时让群臣心中一清。
  端王轻佻归轻佻,这等艺术天份却是世间罕有,他手里的这玩意儿,怕不又是钱多烧出来的。
  群臣诗兴大发,纷纷下手,赢取精美的化石桌屏。
  之后欢宴闲聊,话题自然就离不开辽东局势。
  赵煦端着酒杯:“说来说去,都是利益。辽东自治,对北朝文妃和晋王,对王经和南院诸臣,对我大宋,都是最好的选择。”
  蔡京举酒劝自己陛下饮:“锦州之战,苏制使一举俘虏耶律马哥两万精锐,彻底震慑了南北双方。”
  “如今北面萧奉先入上京拱卫,南面北朝魏王和皇太叔不得不收缩兵力。东京道留守马人望乃辽国重臣,和锦州知州马彬又是父子,如果马人望投向东京,那辽国就将隔绝为三了。”
  第一千八百零八章 侄子
  说起这些章惇才是强项:“要依臣计较,如今正是大宋出兵的最好时机。我大军可作四路,分从九原取大同府,从雄霸取析津府,从锦州取大定府,从登州取辽阳府,辽国五都即去其四,剩下一个上京,除了束手就擒,还有什么能为?”
  蔡京劝道:“得人心方可得天下,这些进兵方略,军机处和前线诸将早就反复演练得明白,取之固然不难,然而事后治理却是不易。”
  “设若此时出兵,搞不好辽国三派反会同仇敌忾。”
  “辽国局面接下来会继续大变,人心也会大变,这是毋庸置疑的。司徒建议不如稍稍缓一缓,说不定对大宋更加有利。”
  赵煦与自己的左右二相浮了一白:“东京道乃是辽国的钱粮根本之地,东京道外,辽国就剩下一个长春。”
  “如今东京道已然自治,接下来还要举债三百八十五万贯,加上之前的五百八十万贯绢钞,境内还即将通行大宋钞钱……至少十年之类,其粮食、钢铁,已经落到了我大宋手里。”
  “加上义勇军控制东京道的军事,辽东一道,其实已在我掌握之中。辽国没有了东京道,剩下几道……没法再有什么大能为了。”
  “按照章卿的方案,我们不但不能占据大义,还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虽然将士们勠力前效,无畏牺牲,但是作为统帅,却不能不考虑这些。”
  “司徒的意思,是有机会能够少损失一个军士的性命,我们都应该努力争取,要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
  “这才是不武之谋的真正意义。”
  “开疆拓土不是目的,只是手段。”
  “真正的目的,是以最小的代价,为大宋全取边防锁钥要地,保护国中。”
  “大宋一百年都等了,再等等又有何妨?朕不是好大喜功的人,也年轻,等得起。”
  “如果多等一年便能换取一百名将士不用牺牲,那我认为这一年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今后的两府、军机,都要在这个基础上制定战略,必须将伤亡纳入考虑。我大宋培养新军所费的心力财力,诸公是应当知晓的,从熙宁神机铳定型到今天,不容易啊……”
  蔡京顿时热泪盈眶:“我大宋有此仁爱务实之君,实乃我大宋的福分,臣生于当世,幸何如哉!”
  章惇却不是蔡京这样的佞臣,轻易绝不会夸奖皇帝,琢磨道:“如果不考虑大举出兵,那么有效控制东京道,就是重中之重了。”
  “鸭渌四州,须得再遣军队镇守,锦州也必须加强控制,如此一旦有事,我水师便可沿大宁河隔断析津府。此外,辽河海口我军也要加以把握,免得王经等南院群臣反复。”
  蔡京说道:“长春也不能放过,鞑靼入上京道后力量顿时分散,如今李夔那里已然力有不济,上京道契丹各州勤王之师开始聚集,对鞑靼渐渐形成了包围之势。”
  章惇点头:“李夔对鞑靼的控制力还不是绝对强势,因此他已经决意撤军了,至少要将解活军和车军,在冬季来临前撤回金山以东。”
  “应该说李夔很冷静,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至于其余三部听不听他的……”
  蔡京微笑道:“章楶说三部听话最好,如果不听,对我大宋也没啥损失。”
  章黑心太黑心了,没把鞑靼三部当人。
  如果他们听李夔的话撤退还好,如果利令智昏,搞不好就要失陷在金山以东,至少也会遭遇巨大损失。
  这样草原上的力量对比就会发生变化,对于大宋控制草原更加有好处。
  赵煦不禁摇头:“好事儿别想得太美,先将能做的做了吧。”
  “沧州号可以移泊,开到辽河海口的耀州驻扎,距离锦州海路不过两百五十里,旦夕可至。”
  “锦州一千人太少了,至少要扩至一军三千之数。”
  “鸭渌四州需要恢复到六千军力。”
  “开州门户,和王经商议一下,许我一部共同驻防,方便输送兵力拱卫辽阳。”
  “义勇军的机动数量,三千人也实在太少,让苏利涉和阿骨打动一动,吓他们一吓,我们再送一万两千人过去。”
  章惇笑道:“陛下圣明,阿骨打对长春州一直垂涎,正好利用向南的机会整顿军马,之后嘛……长春州又该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