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雉于飞
  云弥原本不想问,她原本真的不想问。第一次直面生死的恐惧,稀释了那一刻该有的震撼。
  直到诸位兵士围上来时,他仍然只是盯着她。她逐渐放松下来,才去读这道目光,确定它饱含着在意和歉疚。
  他用后背替她挡……她模模糊糊地想,该想些什么也不确定,头脑和心绪同时停摆,因此丧失判断和感受。
  再次看见他肩上汩汩血迹时,终于骤然得出结论。
  他爱她。
  他爱上她了。
  即使是鹣鲽情深的一双人,也未必会有一方愿意为此无视生命。
  他愿意。他做到了。他的功与过尚且需要盖棺才能定论,但他的爱在这一刻就毋庸置疑。
  从前她怕得到太少,只是宠;如今她更怕得到太多。
  她不敢得到太多。如果是以伤害他为代价,她宁愿不要。
  “……殿下还有好多好多事要做。”她没有看他,泪眼朦胧,“我并不觉得自己卑微,但也绝没有珍贵到值得另一人为我这样奋不顾身。何况是您。”
  他猝然打断:“那你呢?”
  “倘若今日是我,你愿意为了我……”
  “不。”她闭了闭眼,“我畏惧死亡。”
  像是中了一箭,好在并不很疼。他垂着脑袋许久,再开口时,语气很是无所谓:“女娘胆子小些,害怕是常理。我又不是头一回杀人。”
  “殿下!”她终于有些崩溃,“你分明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又如何!”他猛地用完好臂膊,攥近她单薄手腕,“你要我怎么说?说,纵使重来无数回,我还是会挡在你面前。说,是,就算有再多事,再多你想拿来讲大道理的未竟之志,也还是最没法想象失去你。你想听吗?你乐意听吗?你但凡乐意听,现下就不会跟我争这些。”
  “为什么呢。”她就这样一边流眼泪,一边回望,“我究竟做过什么……”
  他一字一句:“我不要你做什么。”
  于是又无可挽回地陷入僵持。
  他忽然间感到委屈。
  他了解她。她不相信情爱,提防就像刻在骨头里一样如影随形,能在潮热汤沸时在最深处结出一张冷却的网,稳固自保。
  他也不怪她。他从来都明白这不能怪她,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幸运,人生几乎没有经历任何磋磨。
  不顾一切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太需要踌躇的事情。因为他拥有一切。
  所以她说她不会为了他这样勇敢,他就只难过了一刹那。
  但她百般不愿意承受他的付出,又是为什么呢。
  “我今夜简直不想再同你说话。”李承弈扭过头去,“但还是勉为其难问最后一句。”
  “你是怕还不起我的恩情,还是良心作祟,发现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多。”真郁闷,他怎么就沦落到说出这种话,偏偏右肩还一疼,“……没良心的,无论是哪种,跟我吵架又有何用。”
  还不赶紧多喜欢我一点。
  是真的疼。刚才反驳得太激动,扯到了伤口,差一点就要龇牙咧嘴,可实在不想在她面前跌份,硬生生忍住。
  她又长久地不吭声。这倔强小娘子,他是没辙了:“算——”
  “笨蛋。”
  他不可置信转回目光。
  “笨蛋李虽迩。”她低声地、迅速地、又飘忽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不给他说话的时间,提高音量,“都不是!猜都猜不对!我就是心疼你!”
  “我就是心疼你了!在我心中,你和我自己一样珍贵,所以舍不得!”
  她一鼓作气说完,气势瞬间又像急流一样褪去,小声接上收尾部分:“……做什么又骂我。”
  *
  门扉在身后合上。
  啸捷凑着脑袋,还在疑惑怎么好像听见郎君笑声,就见小娘子垂着眉眼出来,又慢慢关上门。
  这俩人,比话本还有意思。自从小娘子敢跟郎君吵嘴,戏就更好看。
  她远远望见是蔺觉山站在廊后,隐匿在昏暗灯里。
  这个人不大喜欢她,敌意很重。云弥只瞥了一眼,就提裾离开。过到阶下,却听到一句极轻的:“小娘子无恙吗。”
  她愣一愣。
  这才回想起来一个时辰前的情境。
  那时众人也慌,李承弈怕动静闹得太大,想快些离开,就让啸捷扶他上马。她跟在身后几步,也是听到他问,小娘子无恙吗。
  声音同样很低。
  这是第二遍。一模一样的六个字。
  奇怪,走之前还讥讽她不知人间疾苦。
  云弥直接皱一皱眉,只淡声回:“我无事。将军进去回话罢。”
  他只很沉地应了一声是。
  古怪的人。到处都古怪。
  她快步向一旁耳房去,找衡阳一同煎药。
  *
  李承弈在榻下坐正,表情也收回来:“都安抚妥当了吗。”
  “是,百姓皆已归家。”蔺觉山低头行礼,“那几人也招了,确与绢马贸易相关。”
  先帝一朝,自永怀太子暴毙而亡后,朝纲动荡,臣心摇移。当时还是雍王的皇帝同代王愈发相争到你死我活,在皇父驾崩后更是一人西京,一人东都,焦灼对峙。最终代王不及皇帝势力,弃离长安西逃,至武威郡,被回纥部落骑兵所擒,扭送回长安,作为新帝登基的献礼。
  皇帝当即册封王子为忠义王,并同使团商定,中原王朝每年从回纥购入数万匹骏马,一马等值四十绢。即便是病弱之马,也遵循四十之定数。
  他的初心是好的。一边紧紧拉拢回纥部落,一边为中原骑兵增强马力。然数十年下来,这笔账就不对了。
  四十绢于一匹马而言堪称天价,回纥人却越来越放肆地倾销大量劣马,于骑兵毫无裨益。前几年一匹马还涨了叁匹绢,导致大殷所欠的绢匹数,一日比一日天文。
  这几年间关于“财力屈竭,岁负马价”的争议从未止歇,到今岁年初,户部核算后上报,已欠款高达一百六十万匹。
  皇帝到底坐不住了。但毕竟事关夺嫡往事,不好自己出面毁约,这才遣他亲自跑一趟绢马贸易中转州郡,意图解决此患。
  “原本负责绢马贸易的是业护太子,为人还算正派。但近几年间,回纥可汗偏宠幺儿默度,业护太子日渐被冷落,此等肥差就落到默度手上。他擅自抬了价,又从中抽二分利。可汗大约也知情,只是不闻不问。”
  李承弈笑一声:“赵文忠抽几分?”
  “尚不清楚确切。但他也阳奉阴违,同默度合作的同时,囤积劣质布绢,以次充好,将朝廷所用绢帛换下。这些上等绢帛流入市面后,都算他的货。”
  “沙漠道上的官真好当。”
  “商贾贸易通道,向来心眼最多。”蔺觉山迟疑,“但今日应当是二人沟通不当。默度是想让人试探殿下虚实,可断然不敢伤您。不知事发当时……”
  “噢。”李承弈点点头,“我瞧出来了,是不敢伤我。但有胆量伤我那小娘子。”
  我那小娘子。
  不假思索的口吻。蔺觉山倏地抬首看他脸色,更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
  不知该是感激更多,还是唏嘘。
  “人已押下,但还没供出赵文忠名讳。殿下要用刑吗。”蔺觉山这么问,绝非多此一举,他知晓李承弈讨厌滥用刑罚。
  此刻却冷漠回道:“用。械镣棍拶,无须忌讳。”
  “初来乍到,是该立威。”蔺觉山应下一句,忽而问出,“是否也有一点私心?”
  他用的不是试探,或打听语气。而是那种温和沉静中,适当带一丁点打趣的口吻,像臣属对主君,也像对朋友。
  所以李承弈低下头去,然后答他:“有一点。”
  如若只是伤了他,其实真未必。他同叁弟交谈颇多,不大认同严刑峻法。
  蔺觉山能看出他此时情绪安宁,也记得方才那女娘离开时脸上的红晕。一种太过深重又绵长的释然缓缓冲刷过心室,尽管还不算彻底放心,但的确不再如之前那般忧愁。
  如果是太子殿下,应当会把她护得很好。
  他躬身退下,持剑走在馆驿外的主街上。
  时日很晚了,见不到摊贩。走到平日里最热闹的河边集市,才稀疏有几家正在收摊。他走近一家兜售编结饰品的木车,认真挑拣。
  小郎就笑声问:“郎君要送谁?你同我说说,我给你挑女郎时兴的式样。”
  “送……”他感到喉头泛起一阵汹涌的酸涩,隐忍了这么多日,从在长安知道真相到现在,已过去这样多时日,“送我阿妹。”
  “许多年不曾相见的阿妹。”
  *
  衡阳原本担心得不行,亲力亲为盯着药炉子时还掉了两滴眼泪。同檐檐端着进屋时,阿兄却正在用左手写奏折。
  立刻就松了一大口气,开始挤兑:“我就说嘛,我阿兄这样坏的人,必定是安然无恙的。”
  “……把药放下,你可以走了。”李承弈察觉云弥瞪大眼睛注视自己的左手,就抬了抬。
  “殿下能用左手书写?”云弥果然跑过来,新奇看他的手腕,“是左利手?”
  “他小时候是啦。”衡阳抢答,“但后来……阿耶也是怕叫人看见,要说不好听的话,就改过来了。”
  左在五行中代表阴,因此总被认为不大吉利,一般都会在人前更换右手。
  他却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衡阳又歪歪唧唧了许久,眼见兄长表情越来越差,才挤眉弄眼着回去睡觉。
  门才被关上,云弥就掉入他膝头:“阿弥。”
  她后知后觉想起两个人之间吵的那一架——或许也不算吵架,只会让人不好意思,就低低嗯了应他。
  “尽管改正,但有时还是左手更为灵巧。”他说得没头没脑,望向她的眼神幽深。
  她不解看回去,说这个作甚?他爱用哪只手用哪只手。
  “……我好似不曾用左手触碰过你。”他俯低身,“我只知道阿弥喜欢我的右手。”
  她愣一下,再愣一下,懂得是触碰哪里后,吓得立刻要跑:“殿下受伤了——”
  “谁说过伤到肩头不能人道?扁鹊?华佗?还是董奉?”他不准她溜走,又放低声量,“过几日是我生辰。”
  “那也是过八日!”云弥真是服气,服气到无言以对,半天才怼他,“喝再多草药,也救不回殿下这颗长歪了的心。”
  “是,小娘子教训得是。”他谦虚极了,“所以需要世间最狭窄笔直之处,正一正我这气性,否则岂非药石罔医。”
  怎么就能说出这种话,怎么就能想出这种话!
  她见他要来真的——好像流过血,更能刺激气血。一边护住衣裙,一边抬高身体抱他,忍着心头羞怯,去他耳旁讲:“只要殿下安心养伤,到你生辰那日——”
  “我就变着法子叫你高兴。阿弥保证。”
  他也跟她咬耳朵:“变着法子,是变几种?”
  她真想一拳锤在他肩伤上……深呼吸再呼吸,比了叁个指头,不忘强调:“至少。”
  [可以理解为叁次。。也可以理解为叁种姿势。。笔直狭窄。。就不用多说了吧。。顶锅盖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