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9)
  他的兄长们告诉他:永远珍惜,永远不渝,永远忠贞不贰。
  但那时,他们怀中抱剑,手边放着酒。
  弹剑而歌,歌声中满是少年儿郎们的抱负、恣意和胸襟。
  而今只有银止川孤零零一个人枯守在这月夜里,他除了哥哥们告诉他的你要如何成长,如何去爱一个人,什么也没有了。
  独活有时候并不是一种幸运。
  曾经荣光的门楣败落了,显赫的名声扫地了,银止川成了放荡的纨绔,背着无数恶意的骂名,混沌又麻木地活着。
  他时常只能靠一些最轻佻狷狂的事去刺激自己感受命运。
  否则,他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确认自己是活着的这件事了。
  月光皎皎,银止川被春药热得烦躁又燥热。
  他急匆匆喝了一杯又一杯冷茶,然后去院子里兜头淋了一桶凉水。
  稍微平息下来一些后,才终于去睡了。
  然而,这一个充斥着混乱和炙热的夜里,银止川还是做了绮梦。
  梦里的那个人,正是西淮。
  西淮的眼睛很媚,虽然他自己从不觉得,但旁人看起来时,总是会被这双眼睛勾得心头一跳。
  他的眼神从来都是寡淡的,分明是那样艳丽媚态的眼睛,却从来没有一点献好的意味。
  可在银止川这一晚的梦里,他终于像赵云升说的那样,将西淮欺负得哭了出来。
  单薄清瘦的小美人儿,是一片柔软的云,银止川将它捕获了。
  西淮泪水淌了满脸,可他越哭,银止川还越痛快。
  他弄得西淮抽抽搭搭,像被残忍欺负了又无力反抗的小动物。
  只能哭着被迫承受,攀着银止川的脖子,一再求他轻一点,放过自己。
  银止川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坏,他平常放出去的狠话不少,但是除了极少数几个真正惹怒他的,他没怎么真正下过死手。
  他没有想到自己原来也有这样恶劣的一面。
  他将西淮捏掐得浑身发红,又戏谑而作弄地去拉他的翡翠环。
  西淮一直在哭,银止川却想,他哭起来怎么这么好看,要是能一直看他在自己床上流泪就好了。
  他喜欢他了吗?
  如果不喜欢,他不会想要和他交融,但是人怎么会有这样复杂的心理
  他既恨他,又疼惜他;他既渴望他,又想要折磨他。
  在这场梦的最后,银止川将西淮搂到了怀里。
  他怜惜而轻柔地去吻西淮的泪水,哄他不要哭了,自己轻轻的,自己爱他。
  然而西淮却抵在他的肩窝里,绝望而痛苦地说:
  可是我恨你啊。
  银止川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却还没来得及发问,就感觉心口处蓦然一凉,一柄冰凉的匕首,穿过了他的躯体。
  第66章 客青衫 12
  与此同时,盛泱王宫惊华宫内。
  和绝大多数望亭宴后还把酒行乐好几天,玩够了再归府的大臣不同,新帝沉宴倒是第二日宴一结束,就赶回了宫。
  假山庭院,宫殿门前栽着两棵挺拔的松树。
  再往里走,是一片竹林,气氛幽寂而安谧。来往的宫人手脚都轻轻的,统一穿着素净的白衣。
  与惊华宫整体朱红庄重的格调不同,这里偏僻宁定,是作粉墙黛瓦的雕饰。合着一扇纸门前,甚至还摆着一座计时的竹漏刻。
  如果不是水珠滴滴答答的从漏刻中落下来,记录时间的变化,在这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
  他今日醒来过吗?
  沉宴负手,站于纸推门前,问道:药喝过没有。
  在他面前,是一个穿着素衣素衫的小童。小童发顶戴着一个细窄的桃木发冠,眉间点了朱砂,垂眉顺眼答道:
  少阁主辰时醒来过一次,言师兄给师父送药喝下了,而后和九九玩了会儿,就一直睡到现在。
  沉宴皱着的眉头略微缓了缓,道:
  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小童颔首:是。
  这里正是方才在望亭宴上,让沉宴为之发怒,甚至重惩了莫必欢父子的观星阁少阁主,楚渊的宫殿。
  他原本应与沉宴同去望亭宴,但因久病不愈,仍缠绵于病榻,未能出席。
  也万幸他没有去,否则那些循规守旧的老臣子恐怕又要被活活气死。
  他参宴,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参宴?
  从朝堂的角度来讲,观星阁只属于君王一人,没有君令绝不可私自参与政事。自然也不没有参加朝臣们的望亭宴的道理。
  从礼法的角度来讲,楚渊已是先帝废过的神侍,应当终身不可踏入星野之都一步。
  而今他不仅踏进来了,住进了惊华宫里,还和新帝一同参加望亭宴
  那是什么道理!?
  岂不是将新帝想将他重新立为观星神侍的打算昭告天下?
  礼法伦常全成了笑话!?
  大臣们一直极力反对此事,却一直与沉宴僵持不下。
  他对继承自己父亲的观星神侍有一种奇异的执念,如何也不肯退让。
  此刻,连夜赶回来的新帝风尘仆仆,但他却不肯回去休息。
  他守在楚渊的房门外,想趁他待会儿醒来喝药时,见一见他。
  陛下要不进去等罢。
  连掌灯的小童也禁不住说:夜里风大,您莫受了凉。
  然而沉宴摇摇头:不用。
  朕一拉门,风就灌进去了。羡鱼仍在病中,对他养病不好。
  小童张了张嘴,想劝他那要不去一个书房等。怎么也比站在这门口吹风好。
  但是想来沉宴也不会愿意错过楚渊醒来后的第一个瞬间,便又将话咽下去了。
  四月的盛泱,日落后夜风还是有些寒冷的。
  新帝的手在风中吹得凉浸浸的,像生冷的铁。
  言晋。
  稍时,一个低哑的声音从房内传来,很轻,但一下拨到了沉宴心上。
  羡鱼。
  他道:我在这儿。
  走廊的拐角处,一个戴着银面具的少年端着托盘,原本准备如往常一般走过来。他手里小心翼翼捧着温好的药,但在见到沉宴的一瞬间,略微顿了顿。
  陛下。
  他低哑地打了声招呼,但是声线中听不出什么遵崇敬仰的意思。只是礼节上的问候。
  交给朕吧。
  沉宴一颔首,意欲从银面具少年的手上接过托盘:朕来喂羡鱼服药。
  银面具的少年却略微躲了一下,避开了,征询地朝房间的方向望过去:
  师父的意思呢?
  房内白衣人静了静,而后道:天色已晚陛下早些回宫里去吧。
  呈药这种小事,陛下是九五之尊,不应当亲自动手。
  羡鱼!
  沉宴低咤出声。
  他们二人静了静,隔着一扇纸门,半晌后,沉宴问:
  你还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楚渊不吭声,沉宴缓了缓,哑声道:
  即便即便你不愿做我的观星神侍,我们也还是知己。
  楚渊是废弃之身。
  楚渊道:没有做陛下观星神侍的资格也没有做陛下知己的资格。
  我不在乎!
  沉宴怒喝道。
  然而,话说到这一步,已经没办法再聊下去了。
  楚渊轻予溪疃对叹了一声,像一片云倏然被风吹动了,他叹息道:
  晋儿,你先下去罢。
  戴着银面具的少年不说话的时候,像一个冷郁而危险的小狼崽。但当楚渊一叫到他的名字,他身上的那种尖锐的敌意就很快缓和下来,悄无声息地掩藏了。
  嗯。
  他道:师父记得喝药。
  求瑕台上方的夜空被云微微遮住了,月光撒不下来,显得有些暗。
  沉宴站在夜风中,漆黑的发被吹的微微凌乱。
  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隔着一扇门,各自沉默着。
  若放在数十年前,储君沉宴和观星阁少阁主还是挚交好友的时候,他们大抵谁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走到今天这一天。
  那时沉宴还是在东宫如履薄冰,并不得宠的太子;楚渊还是灵力充沛,被誉为可堪国运,定生死的观星阁最负盛名少阁主。
  与君初相逢,犹如故人归。
  他们以为会与彼此做一世最好的挚友,直到那件事发生
  不管你说不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都不会介意。
  沉宴说:楚渊我在意的,只有你。
  然而楚渊却没有吭声。
  我在意的,只有你。
  大抵彼此都知道这句话有多么苍白,楚羡鱼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去回答他。
  你不在意,但是我在意。
  良久,楚渊道:还有千千万万朝臣在意,我不是配再踏入星野之都的人,我已经
  他已经被人触碰了。
  身为帝王的观星神侍,需要和君王有身体之交,以更能够准确地勘测天命。
  然而楚渊十二岁起被定为先帝的观星神侍,在眉间点了以证忠贞的十字朱砂印,应当直到弱冠之后,再被先帝亲手破除。
  只是没有想到,在楚渊十九岁的时候,他眉间的朱砂印就散去了
  他被一个不明身份的人所触碰,并至今不肯说出他的名字。
  先帝因此而废去了楚渊预作观星神侍的身份,而今沉宴想再钦点他为自己观星时,这也是来自朝堂的最大压力。
  已经与他人有鱼水之欢的观星神侍,灵力不再充沛,他们就像受到凡人染指的谪仙一样,不再有为帝王观星的资格。
  沉宴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想逼楚渊告诉自己,他只是真挚地将楚渊放在心上,尊重他也倾慕他。
  求瑕台再次安静下去了。
  沉宴久久没有等到楚渊的回应。他捧着手上的药,端立在寒风中。
  良久,沉宴低低叹息了一声,将门推开一道极小的缝隙,侧身撇了进去。
  观星推命极耗人心力,楚渊本就极慧,能看到甚至一个国家的气运。
  沉宴的印象中,总是觉得他病恹恹的,被人破身,灵气外泄之后,就更是长病。
  现今已经说不到一会儿话,就时常昏睡过去。
  沉宴静视着眼前人。
  他还保持着沉睡过去之前,倚坐在软塌中的姿势。面容略微带些病气,容色苍白,但是看上去沉静而安宁。
  仿佛身处权势中心的王宫,也犹如隐于深山。
  有一种与世无争的静与清隽。
  他的头发长而黑,一直垂到了塌上。
  沉宴走过去,慢慢将那乌发拾起。
  要睡他叹息:也要将药喝完再睡啊
  托盘搁到一旁,沉宴取了瓷碗,亲手拥住楚渊的肩。慢慢将他托起,小心翼翼把药汁喂进去。
  大概是药汁太苦了的缘故,楚渊的手指搁在地面上,略微按住了一点新帝的衣袖。
  尝到药汁味道的时候,他眉头微微蹙起,手指也将玄黑龙袍松松地揪住了。
  朕已经派人去将城外的流民安置好。
  沉宴道:上次听巫人说,是他们的哭嚎和怨气影响了你的灵力。若出于安宁的氛围之中,将对你的病大有助益。
  楚渊无知无觉闭着眼,他的睫毛蜷长漆黑,阴影搭在瓷白的面颊上,就像一柄小扇子。
  方才说话的时候,沉宴一直没有看到过他。
  但是仅听他的声音,沉宴也能想象得出他在门内的模样。
  大抵又是拥被坐着,眼睫微微低垂着。
  虚弱又淡漠。
  他缓缓俯身,有一瞬间,新帝有一种想趁楚渊沉睡亲吻他的冲动
  但是随即,他又忍住了,直起身,自嘲地笑了一下,将楚渊好好放回软塌。掖好被角。
  陛下。
  沉宴将药汤尽数给楚渊喂下,然后带好门,出去的时候,守着的宫人却立刻道:外头,有事禀告。
  怎么了?
  沉宴皱眉,隐约有些不悦:什么事。是朱大人。
  宫人道:您散宴后派他去遣散城外流民的,刚才朱大人过来,坐在宫门前嚎啕说是,给人打了。
  沉宴顿了顿,迈步朝殿外走去:怎样一回事。
  这件事还得从一个时辰前说起。
  一个时辰前,朱世丰去城外驱散流民。
  沧澜城破后,许多城内百姓都死在了那个城破的夜晚。
  但是也有极少一部分人侥幸逃了出来。他们一路南下,逃到星野之都,要为亲人的枉死讨个说法。
  朝廷和稀泥,两头装聋作哑,不仅不理会银止川的上奏,也不许这群流民入城。
  铁了心不肯调查此事。
  然而即便如此,这群流民也不肯离开,就日日宿在这城墙底下,白天击鼓喊冤,夜里就合衣躺下。
  有不少人放弃,回了老家,或另寻小镇重新过活了。
  但更多的沧澜人仍魇在亲眼看着血亲遭受屠杀,痛苦死去的那一晚,迟迟无法走出来。
  他们愿意用这侥幸存活的余生,为所爱之人讨一个说法。
  长久以往这么下去,城外的怨恨之气就非常浓烈,早前有一个巫人禀告,说楚渊的病长久不好,就是灵力受了这怨气影响。
  沉宴也因此下定决心,令朱世丰去将这些流民安置妥当。
  然而好巧不巧,没有想到,朱世丰去城外的那一会儿,正碰上银止川从行宫回来。
  都让开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