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35节
  曾纬说着,一屁股坐在蒲草团子上。
  张尚仪道:“四郎,此处不是你阿爷那间大隐隐于市的酒屋,你自可放松些。”
  她话音未落,曾纬已经又从草垫上挪开,直挺挺地往后一仰,干脆将身躯放平在凉爽的地板上。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好一个又消暑、又销愁的世外桃源。”
  曾纬念叨了一句,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房梁。
  张尚仪翘着羊脂嫩笋似的手指,耐心地研磨着丁香、龙脑、檀香等香药粉粒,再将蒸熟的枣子撕了皮,混入擂钵内的香粉中,又换到大些的捣臼里,加上炼过的蜂蜜,细细捣匀,最后搓成小丸子。
  曾纬先还未动,休息了片刻,才侧过一张俊脸,望着张尚仪如玉蝶翻飞的手。
  确实美。
  欢儿比她年轻十岁,却不懂得保养,伸出来的双掌,就是一副操劳生计的市井民妇的模样。
  曾纬怅惘的目光,又从张尚仪的手上移到了她的面庞上。
  都说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这张氏,莫说如今才不过三十岁,尚是满头青丝鸦发,就算再过一二十年、双鬓繁霜了,单那双时而春烟迷蒙、时而寒光犀利的眼睛,也定还是勾人心魄的。
  此刻情境,倘使案头那边坐着的,是乖巧又爱说笑的欢儿,多好。
  譬如是未来的某一日,他曾司谏下朝归来,内宅娇娘便这般莺莺燕燕、全心全意地陪着他,缱绻甜蜜如在仙乡,胜过人间无数。
  一声柔腻的莺燕之语打断了曾纬的出神:“四郎,我看,林再静,山再幽,我焚的香再妙,你这胸腔子里的心,也还是又鸣又噪的。”
  张尚仪将搓好的香丸铺在瓷盘中晾着,笑吟吟地点评着眼前男子。
  又道:“此番风波,我可是无力转航。你那心尖上的女子,太招人了,皇后和贵妃看得再紧,官家,也还是对她动了念头。好在,她确实有几分尾生抱柱的信义,想来持定了不能负你的心,竟是生生将官家顶了回去。她呀,真是生对了时候,我大宋的天子,历来皆为仁义宽厚之君,她既不愿意,官家也没说什么,加倍赏赐了她,让她出宫了。”
  曾纬冷哼一声:“人是出来了,牌坊也挂上了。”
  “那也怨不得官家,官家哪里晓得你与她的情事?”
  说到此处,张尚仪忽地面色一凛,带了交心的口吻道:“四郎,你可莫糊涂,不管不顾地将与她的郎情妾意昭告天下。那岂不是打官家的脸?”
  “我到底姓曾,有这么蠢?”
  曾纬没好气道。
  “唔,那就好。玉楼冰簟鸳鸯锦,帘外轱辘声。里子向来比面子实惠,大不了,过得一阵,寻一处清幽院落,你二人照样做得鸳鸯。若此事不好向枢相开口,你手头又紧,自可说与我知。”
  曾纬听得张尚仪坦诚地说出这般法子,短暂的惊诧后,竟生出几分感念来。
  他叹口气,向张尚仪闷闷道:“我也是这般想,只欢儿不愿。”
  张尚仪一愣,旋即双眸染上点滴哀愁,默了片刻,方戚戚然道:“果然不同人不同命,又不同的心性。当初我与枢相之间,倘使他对我作了别宅安置,我不知会有多欢喜,哪怕一月就见得他一次,也是好的。”
  曾纬听她提到曾布,想到父亲对她的确凉薄,忽地有些可怜眼前这女子。
  他正要出语安抚几句,张尚仪却转了语气道:“不说从前那陈芝麻烂谷子事了。四郎,自堂除之议后,我好几日都不得安眠。原来你阿父对你,竟也是个冷情的。我岁初给你指点的应试之法,岂非害了你?不过,吏房的文书一日未下,或许,就还有转机的可能。”
  曾纬悻悻:“官家还要用我父亲制衡章惇,在我的差遣上,自不会驳了父亲的面子。官家有了一篇他要的殿试策论,檄文似的,向士大夫们周知绍述的决心,就已经够了。”
  张尚仪起身,来到曾纬跟前,盯着他:“四郎,如果,你不仅能写策论,还能写出证词呢?”
  曾纬被她盯得有些发毛,却又仿佛临渊之人,见到了鱼儿的影子,在骇意的边缘升腾起好奇来。
  张尚仪道:“因你阿父在堂除之议上太过不近人情,不知是否因年迈而脾性古怪,我前几日听来的一个消息,都不敢立即报与他知,今日还是先与你说的好。官家,已暗中授命蔡京、邢恕等人,细查宣仁太后当年可有欲立雍王、曹王之事。”
  曾纬心中一惊。
  雍王赵颢、曹王赵覠(jun,第一声)皆是英宗皇帝与宣仁太后高氏的儿子,神宗皇帝的弟弟。
  当年推行变法的神宗帝,才三十八岁就病入膏肓,那时雍王与曹王正是年富力强之际,朝野议论纷纷,不知继承大统的,究竟是二王中的一位,还是神宗帝年仅九岁的儿子赵煦。
  最终,上位的仍是侄儿,而不是叔叔。
  然而坊间始终流传,宣仁太后高氏,曾有意撇开孙儿赵煦,立儿子雍王或者曹王为帝。
  去岁到今年,曾纬与父亲闹翻之前,一直听父亲说,政事堂里吹的风,也是章惇上蹿下跳鼓动天子追废宣仁太后、才能进一步清洗元祐党人。
  不想从内廷传来的消息更酷烈,天子原来竟是要从“欲谋废立”这样历来会令多少人头落地的角度入手。
  但曾纬仍是懵懂地看着张尚仪:“宣仁太后当年欲立子废孙,和我眼下能留京,有何关系?”
  张尚仪面色肃然道:“我也是想了几日才想出的法子。我只问你,元丰七年,你是不是拜在高公纪门下?”
  第239章 入彀的曾纬(下)
  张尚仪口中的“高公纪”乃宣仁太后高滔滔的侄儿,元丰年间出任通事舍人。
  曾纬点头道:“高舍人清正持重,不好珍玩声伎,当年为官时所得的俸禄赏赐,皆用于京中的高氏族学。元丰四年我阿父出任环庆路经略使,母亲与我自是要留在京城,我在高家族学应有六七年光阴。”
  当时的向皇后、如今的向太后,与曾家早已结有姻亲。
  作为儿媳,向氏与婆婆高滔滔的关系十分融洽,故而少年曾纬经由向氏引荐,前往高氏族学读书。
  “四郎,后来我听你父亲说,高公纪很喜欢你,还带你去时任宰相的王珪府上,参加过几次雅集?”
  曾纬面露回忆之情,道:“唔,应是在元丰七年。”
  张尚仪的瞳仁闪过一丝喜色:“那就正好。你当时少年心性,好奇王相公府中的奇石幽径,趁众人酒酣之际偷偷离席,游走到一处僻静亭台下,竟听到王珪与高公纪谈论废立之事。高公纪初时又惊又惧,直言道:天子有子,何须多言。王珪却说:太后有子,皆贤。”
  曾纬脸色骤变:“你,你在胡说什么?我从未经历过此事!”
  张尚仪凑近他,声如魔音:“你那年十三岁,不是懵懂童子,你将那番对话记得非常清楚。天子有子的‘子’,指的自然是当时的延安郡王、当今圣上。太后有子的‘子’,则是指雍王和曹王。简言之,王珪意欲以首宰之尊,说动高公纪阖族站到高太后一边,废掉延安郡王的储位。”
  “没有,我没有听到过!尚仪,父亲说,你进宫后,宣仁太后很喜欢你,你怎可这样对她?生者纵可骗,死者不可欺。你,你……”
  曾纬噌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瞪着张尚仪。
  张尚仪笑了。
  她伸出手,拉了拉曾纬的袖子:“你坐下,急什么,听我细说。”
  见曾纬一动不动,她也未恼,斜了身子,倚在案几旁,不紧不慢道:“章惇已上书官家,元丰八年,王珪在两府散布延安郡王年幼、不堪大统的风声。官家着蔡京彻查。可是,蔡京乃王珪的孙女婿,怎么下得了手?当年王安石熙宁新政,你父亲为王安石前驱,王珪在你父亲背后没少使绊子,你如今怎么下不了手?”
  曾纬默然,紧绷的身形,略略松开了些。
  “四郎,你莫要觉得,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捏造构陷,是多么了不得的恶事。你不是想入仕么?你不是想有朝一日像你父亲那样朱紫加身么?我虽是内臣,但亦是五品官身、敢当一声内廷帝师的,我和你阿父一样,有资格教你。你可知,人臣之道,不在什么忠奸之辨,而在于,你能否将天子很想办、却很难办的事,办好。”
  “四郎,追废宣仁太后,若不是官家心里真的惦记之事,章惇敢提吗,蔡京和邢恕敢办吗?宣仁对官家削刻酷烈,官家要废她,于情不通吗?你阿父自己也是王安石门人,也拥护绍述新政,废宣仁就是废元佑更化,就是扫清绍述的道路,你阿父难道会真的反对吗?高公纪于你有师徒之恩,所以你进献的证词中,强调他说的是‘天子有子,何须多言’,你难道将高公纪推到坑里了吗?”
  张尚仪一连串的反诘,仿佛冰雹,一颗,一颗地砸在曾纬心上,又像一扯一扯的手指,撩动他的心神。
  他方才那一蓬正人君子模样的气焰,被眼前这女子无懈可击的言辞,一点点地浇灭了。
  又或者,其实他内心,本就因为那份对于诱惑的蓦然察觉,而终究会认可,张尚仪的这番话。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向蔡京和邢恕举告此事,换得留京的机会?”
  张尚仪斩钉截铁道:“只有此路可行!废宣仁已是箭在弦上,你出来添上至关重要的证词,官家不知该多么惊喜,怎会任你领了外放的差遣、一走了之?况且,若不是你阿父坚持,官家本就要定你去台谏。往后数年,台谏最是个风云际会的所在,你不想尽早去练一练,争一争,显一显?元丰末年,你阿父因母丧而居于南边,他都不在京城,有何资格质疑你的证词?而高公纪、王珪,都已作古,莫非从黄土之下爬起来与你对质?”
  张尚仪说到此处,眼梢嘴角的一丝温柔与悲悯之意,如水落石出般清晰起来。
  “四郎,试一试,好不好?”
  曾纬怔怔地盯着案几上那个莲蓬大小的香炉。
  枝枝蔓蔓的花纹,令他想到京中官场错综复杂的关系,乃至你死我活的争斗。
  但炉中香丸,只有一枚,就像政事堂里真正拍摆的,其实只有一人。……
  月令的提醒,对姚欢来讲,是最好的销愁剂。
  四郎忿忿郁郁又无可奈何的面容,来吃早点的低阶朝臣们对于旌表匾额的喧沸议论,闻讯赶来的姨母震惊又转为安慰的话语,在她眼前、耳畔、心头没压得几日,就随着立秋节气的到来,而不得不弥散了。
  姚欢现在是一半小买卖人、一半在地里刨食之人,她深知,自己因一块飞来横匾对未来情路的惶然无措,必须让位给眼前的谋生计划。
  公田的两税是免了,但杂税和雇佣流民的工钱,没免。店铺的住税是免了,但租金的压力怎好悉数扔给李、徐两位娘子。
  姚欢正惦记着开封县水田里的收成时,王犁刀大兄弟,兴高采烈地驾着他的骡车进城了。
  车上除了坐着他浑家——那花容月貌、正奶着娃的胭脂外,还装了五六个平时装马料的大竹筐。
  王犁刀一面扛了一筐撂在地上,一面道:“姚娘子,这是一亩地上出来的虾,大伙儿先让我运来给你过过目。”
  “哈,比春时的个头翻了倍,有多少斤?”
  姚欢十分惊喜。
  王犁刀道:“两百来斤吧。这是钱家的。钱大郎到底喝过几天墨水,做事颇有章法。他那两亩泥塘的幼桑,端午前看着茂盛起来,他便吩咐他娘子赶紧买蚕种。掐些叶子喂了一个月,蚕正好吐丝结茧。他两公婆将蚕沙、蚕蛹都晒干碾碎了,撒到塘里头。不过就大半个月的工夫,鳌虾的个头又壮实了不少。”
  “哦,那稻谷呢?”
  “稻谷挂穗也凑合。郭县丞心细如发,当初就叮嘱,说是开封不比江南,初霜早。钱大郎他们自河北来,果然记起淳化年间,河北种过晚稻,不想遭遇初霜,不能成实。故而吾等水塘里,种的是早稻,眼瞅着可以收了。”
  姚欢闻言,对于古人的本事赞叹不已。
  自己其实也是个纸上谈兵的赵括,对于桑、稻、虾共养只有理论,没有实战本事。
  倒是这些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和地方能吏,才是无师自通的真人才,才是永远处于贫穷与饥饿中的封建王朝的救星!
  醉心于内廷与外朝的各种政治斗争的男男女女,在真正创造粮食、畜产与布帛的劳动者面前,显得那么卑劣与可笑。
  第240章 边关征尘暗 京城龙虾宴
  临近北漠的秋天来得很早。开封城东北的林泉之境还是葱茏蓊郁的景致,庆州城里却已飘落了第一片黄叶。
  邵清在门槛处捡起一片落叶,进到州府给自己临时居住的小屋里,将叶子搁在案头,开始磨墨,写信。
  他写了三封信。
  一封给苏颂,一封给叶柔,第三封给自己在开封城的病人——老乐师赵融。
  前两封内容相仿,且文字洗练,不过是说,自己要从庆州城出发,去到宋夏交战的前线。
  第三封,则密密麻麻地写了秋冬时的药方,连熬药的火候和换方的间隔,都交待得清清楚楚。
  最后,他取出自己的柳叶刀,复又执笔蘸墨,细细地在刀鞘和刀柄的阳刻处涂上墨,印在药方的空白处。
  姚欢的刀被苗灵素收去、不知所终后,邵清在宣德楼献俘仪式外与姚欢告别时,曾想将自己手上的这把,再送给她。
  终究觉得不妥,没有送出去。
  现下有了另一个试探故人的用处,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