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槌
  原本清静无声的梅林, 一时提靴踢石之声, 此起彼伏,通往疏影亭的白石径上, 随行御驾的侍卫内监,个个低头弓腰,瞪大了眼睛, 寻找散落在石径上的细石子,一一踢飞干净。
  如此耗了约一炷香时间,赵东林趋近御前,“陛下,都清理干净了。”
  皇帝边往疏影亭走, 边吩咐道:“回头传话给司宫台, 让他们安排宫侍,将宫中的这些石径,都一一清理干净,特别是入宫经御花园往慈宁宫的那条路上,更是要仔细些, 一颗碎石子都不能有,小心人踩了跌着。”
  机灵如赵东林,自然知道圣上话中的“人”指的是谁, 他恭声遵命, 随行圣上至疏影亭中, 见圣上对着地上的一架铜镀金珐琅炭盆, 又皱起了眉头, “怎就安排了一架?!天冷着呢!”
  虽然还没出正月,冬日余寒犹在,但今日天气晴好,这会儿又是大中午的,亭子里设一架炭盆已经足够,再多,怕就会嫌热了……赵东林心中作如此想,但看圣上面色,比今日处理官员失职时还不好看,也就将心中想法,默默地咽了下去,只道奴婢该死,速速命手下内监,再在亭内,多燃一架炭盆。
  皇帝细细打量完亭内布置、午宴陈设,再挑不出什么不好来,又问赵东林:“昨日朕让御膳房为今日午宴准备青州菜,都备了些什么?”
  “回陛下,有凤尾虾、樱桃肉、狮子头、文思豆腐、白汁元鱼、水晶肴蹄……”
  赵东林正利落地报着菜名,忽听圣上打断他问:“这些菜,有孕之人都能吃吗?”
  赵东林能被圣上赞一声“机灵”,自然是真的机灵,他含笑回道:“奴婢昨夜问过郑太医,这些菜孕妇都吃得,其中肴蹄和虾肉,对孕妇和胎儿,都是极好的。”
  皇帝赞赏地“唔”了一声,又吩咐道:“回头让郑轩详开个药食单子,派人悄悄送到明华街去,告诉碧筠,她既领着沈宅之事,夫人和胎儿的安康,就都担在她身上,若夫人和胎儿有何闪失,断不会如上次轻饶!!”
  赵东林恭声应下,拖开靠桌的梨花木座椅,请圣上坐下歇等。
  但特意提前来此的圣上,却歇坐不得,一直站在疏影亭外,双手负在背后,翘首眺看,在见到太后娘娘的凤驾,穿过梅林,迤逦而来时,忙快步迎上,手搀住太后娘娘,眸光却往楚国夫人身上飘,压抑着语气淡淡道:“夫人来了。”
  楚国夫人微低了头,朝着圣上屈膝欲福,被太后娘娘制止道:“今儿就我们三个人,一家人之间,不必如此。”
  圣上也忙接道:“是是,不必如此,夫人是有身孕的人了,平日得多注意些,往后见朕,不必行礼。”
  楚国夫人什么也没有说,也未抬眸看圣上一眼,仍是微垂着头,扶着太后娘娘另一边手臂,与圣上同将娘娘搀扶入亭,请太后娘娘安坐。
  亭内宴桌上,各式佳肴已经上齐,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圣上扶太后娘娘在主座坐下后,即眸光示意诸侍离开、无需伺|候,赵东林立领着内侍宫女,屏声垂首,退出疏影亭。
  疏影亭内,皇帝亲自拖开座椅,微躬着身,和煦地对温蘅道:“夫人请~”
  太后见皇儿先前说不必行礼,此时又亲拖座椅,十分热情,心中暗笑。
  虽然平日口中总说有待详查,但行为上,却如此善待阿蘅,皇儿不过是刀子嘴豆腐心罢了,应早将阿蘅视为家人,太后看得心中欢喜,见阿蘅微垂首站着不动,握着她的手笑道:“坐吧,今儿中午,也别把他当皇帝看,一家人,不必拘礼。”
  温蘅心念着哥哥的事,也知道今儿这顿午宴,正是为此事而设,哥哥的性命,捏在太后娘娘与圣上手里,太后娘娘之前已同她承诺,信她哥哥,不会给她哥哥定罪,那圣上呢……哥哥的性命,就全在身前之人一念之间了……
  虽在心里恨透了他,可皇权赫赫,为了家人,她总是不得不一次次地在他面前低头……温蘅忍下心中怨恨,压下满腹辛屈的无力感,垂着眼帘,安静坐下。
  亭内无侍,皇帝亲自为母后布菜,为她夹菜,也借这机会,不动声色地将那盘凤尾虾与那碗水晶肴蹄,挪至她的面前,她有孕在身,不能饮酒,皇帝早想到这个,叮嘱过底下人,她面前的天青瓷杯,不是酒具,里头盛的是新沏的热茶,茶是湘波绿,她最喜欢饮这个,他知道。
  她喜欢的,他都知道,最喜欢的茶是湘波绿,最喜欢的点心是枫茶糕,最喜欢的乐器是古琴,最喜欢的曲子是长相思,最喜欢的人,是明郎……
  皇帝殷勤夹菜的动作,正因心中所想,而微微一顿,就听母后道:“怎地有些闷热?可是炭火太旺了些?”
  皇帝自己也有些嫌热,但他原还以为近情情怯,是因为她在这里,他因内心的悄悄激动,而有些燥|热,却原来,这亭中,真的有些闷热……
  太后道:“开两扇琉璃窗吧,透透气,嗅着梅香用膳,也是雅事。”
  皇帝依言开窗,风挟梅香穿入亭中,吹散闷热,也吹得她髻上的金步摇,在清冽沁香的梅风中,簌簌轻摇,细音如雨。
  皇帝悄望着她沉静的侧颜,心想有孕之人,大抵不该受风,遂就借给母后斟酒夹菜,站在她座位的侧对面,为她挡着风。
  太后哪有什么喝酒用菜的心思,今日这午宴,专为嘉仪与温羡之事而设,她草草用了些酒菜,准备提这件事,目望向皇儿道:“弘儿,你坐下吧,哀家有事要说。”
  皇帝还想着给她挡风,仍是站着道:“儿臣站着听,也是一样。”
  温蘅并不知皇帝杵在她桌对面是何用意,也没留意这事,她的心思,都在太后的话上,认真听太后一字一句说完后,暗暗松了口气,但仍不敢完全放松,毕竟,掌夺天下生杀大权的,不是太后娘娘,而是在她桌对面、杵站得像个棒槌的男人。
  太后见温蘅不语,问她道:“阿蘅,你觉得这法子如何?若你觉得不妥,哀家再想想旁的,或者你有什么法子,说出来听听,一家人一起商量……”
  ……这法子,既能解了哥哥的危局,又遂哥哥的愿,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哪里还有别的办法呢……
  温蘅轻道:“……我觉得此法可行”,抬眸看向对面掌夺天下生杀大权的“棒槌”,问:“……陛下以为呢?”
  皇帝见她终于肯看他一眼了,愈发站得笔挺,口中道:“朕都听母后的。”
  压在心中的重石,终于落地,但更深的忧惘,随之如潮水漫了上来,温蘅想着哥哥的“青云之志”,想着他所说的利用她,想着他日后的婚姻生活,一桩心事烟消云散,另一桩心事,又如云雾升腾,漫满了她的心头。
  皇帝见他说了那六个字后,她的神色并不欢愉,依然有轻愁如烟,淡淡拢在她微蹙的眉尖,遂又补了一句,“温羡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朕当重用,不会令他蒙冤受罪,夫人宽心。”
  他斟酌着语气,努力有点关切,但又不过于关切道:“夫人有孕在身,凡事都宽心些,不要多想,有母后在,有朕在,无人能伤害夫人及夫人的父兄,夫人安安心心地养胎就是,切莫因多思多想,累了身子,伤了腹中的孩子。”
  这是温蘅第一次听皇帝提起她腹中的孩子,她听他语气诚挚,想他曾在幽篁山庄说过,他与明郎情同手足,明郎的孩子,就是他的孩子,他会对那孩子,视如己出……
  温蘅暗想着心事,手也不自觉垂在腹前,轻|抚了一下,皇帝暗看她眉眼柔和,眸中流漾着为母的柔情,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忐忑。
  ……他不敢让她知道这胎实际有两个多月,不敢让她知道他有一半可能,是她腹中孩子的生父,她说他恶心,若她知晓有这一半可能,是否不会再这般温柔轻|抚,而会觉得,她腹中的孩子,是个恶心的玩意儿……
  ……她厌恶他厌恶到了极点,先前既已厌恶到连吃了三四个月的避孕药物,在知晓这一半可能后,她会不会为防万一,直接一剂药下去,永永远远地打消这种可能……
  皇帝想得心惊肉跳,怕惹了她的疑心,不敢再就她腹中的孩子,再多说些什么,只是强迫自己移开关切的目光,尽心侍|奉母后用膳。
  阿蘅同意,皇儿同意,嘉仪与温羡一事如此终局,太后也算是定了一桩心事,心情略放松了些,暂将此事搁下,边同温蘅细细说些养胎之事,边慢慢用完了这顿午宴。
  午宴已用完,可太后的“养胎经”还没说完,遂挽着阿蘅的手,边在梅林闲走消食,边继续讲谈,期间,还拿随走在旁的皇帝为例,笑说她当年怀皇儿时,皇儿在她腹中是如何作天作地,闹得她直至临产,几无一日安生。
  “听说大长公主当年怀明郎姐弟时,虽是双胞胎,可从有孕到临产,都极顺利的,你怀的是明郎的孩子,想来性子也随他|她父亲,不会叫你这个母亲多吃苦头的”,太后说着笑嗔了皇帝一眼,“不像哀家这个‘魔星’!”
  太后只是随口说说,可皇帝听在耳中,却又暗暗愁了起来,若她腹中的孩子,随了他的性子,同他未出世时一样,成日尽在他|她母亲腹中闹腾,那她得多受罪……
  皇帝这样想着,都有点忍不住要趴在她的腹前,告诫她腹中的孩子,不许闹腾,但怎么可能,他正暗暗忧心,忽听熟悉婉音道:“臣妾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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