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节
  陈婉兮长叹了一声,翻了个身,在自己的枕上躺下,擦了擦眼睛,望着床帐上的花纹出神。
  于成钧微有几分不满,硬靠了上来,搂着她低声道:“躲那么远做什么?”
  陈婉兮抿了抿唇,无奈道:“王爷,太热了。堂堂一个大男人,倒跟孩子一样的爱黏人。”
  于成钧扯唇一笑,叹息道:“爷有多久没见你啦?咱们又有多久没在一起睡了?你不知,爷在皇宫里那大床高枕上躺着,整夜的睡不着,就是想你。”
  他将头埋在她的后颈上,嗅闻着她发丝上的清香。
  陈婉兮脸上微微一热,轻轻斥道:“说是朝政忙碌不得回府,倒是每夜在想这些东西!”
  于成钧厚着脸皮贴了上来,低语着:“就是回不来,才会想。”
  陈婉兮转过身来,藕一般细长白皙的双臂,搂住了他的脖颈,细语道:“王爷,你白日里与妾身说的事,妾身总是忘不掉。每每闭上眼睛,就是些血肉模糊的惨景。”
  于成钧在她面颊上轻轻的啄吻着,含糊说道:“倒是爷的不是,不该这样吓你。”
  陈婉兮摇头道:“妾身不是说这个,只是妾身想,世间为何会有这等惨事?咱们在这深宅大院之内,享着安乐,受着民间供养,却哪里知道民间的疾苦。这是知道的,在看不见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惨绝人寰的事在发生?妾身……不知能够做些什么。”
  于成钧有些讶然,说道:“你竟有这个心思?”
  陈婉兮点头道:“不知也罢了,知道后便寝食难安。妾身自认不是什么慈善心软之人,但这样的事……只是妾身不知,如妾身这样的内宅妇人,能做什么?”
  于成钧默然,以往他只觉陈婉兮精明刚强,聪慧能干,是个称职的王妃,但也只是如此罢了。却没想过,她竟有这般志向。为上位者,能体量下层的疾苦,实在是一件难能可贵之事。
  他思忖了片刻,说道:“那么,开一间粥厂可好?就在定安门外,定期施舍粥饭。这两年的光景不好,西北战事方才平定,流入京中的灾民极多。朝廷虽拨了钱粮加以抚恤,但到底不能各个周济。你若有这样的心思,不若开间粥厂也罢。”
  不料,陈婉兮却缓缓摇头,说道:“这不过是小巧心思,救济的了一时,救济不了一世。何况,连朝廷都抚恤不了多少,妾身能有何为?不过是,杯水车薪。”说着,她抬眸,凝视着于成钧的眼睛,说道:“比如之前,王爷所提的废黜营妓制一事,才是根治之策。”
  于成钧更为讶异,说道:“婉儿,这是男人该操的心,你就不要为此事发愁了,原不是你的事。”
  陈婉兮面淡如水--gt;gt;,未接此言,只说道:“容妾身再想想罢。”
  于成钧看了她两眼,她粉面微红,香云散乱,适才亲热的余韵尚未散去,清亮的眸子里,却又在思虑着什么。
  她好像总在思虑,总在烦忧,不是为了自己,便是为了旁人,没有一刻停歇的时候,哪怕是在自己的怀中。
  这一点,令于成钧颇为不满。
  于成钧忽而一个翻身,将她桎梏在怀中。
  陈婉兮猝不及防,甚是惊讶,但转而意识到了什么,不由低声嗔道:“王爷!”
  于成钧哑着喉咙低低笑着:“既然还有力气想这些事情,那不如多陪陪爷。”说着,低下头去。
  疲劳的狠了,大约就能好好的睡上一觉了。
  于成钧这般以为,这亦是他多年来的经验。
  不得不说,肃亲王这一手的确好使。
  隔日,陈婉兮直睡至日上三竿,才恍惚醒来。
  才睁眼,她只觉日光刺眼,不由轻轻抬手去遮,如此又牵连着身上几处地方酸疼难忍,不觉轻轻呻//吟了一声。
  这动静传出去,杏染与红缨便连忙进来,立在床侧,问道:“娘娘,起身么?”
  陈婉兮应了一声,杏染便撩开了帐幔,红缨便搀扶她坐起。
  这一动,便更加难过了。
  陈婉兮忍不住冷哼了一声,脸色也沉了下来,问道:“王爷呢?”
  红缨恭敬答道:“王爷一早便进宫去了,说是西北又送了什么紧要政务过来。”
  杏染倒是依然改不了嘴快的毛病,添了一句:“王爷走前,还特特吩咐给炖了娘娘最爱吃羊奶栗子甜羹,在廊下小炉子上炖着。娘娘既起身了,待会儿就送进来。”
  把她折腾的筋疲力尽,一觉睡至天大亮,他倒跟没事人一样,照旧进宫去了。
  怎么想,都觉的憋气不平。想找那罪魁祸首算账,偏偏他又不在。
  如此这般,少不得自己忍下,当着丫鬟面前发作起来,平白叫底下人看笑话。
  陈婉兮想着,既觉可气又觉可笑,想了片时便将此事丢在一旁了。
  红缨与杏染服侍她穿衣梳洗过,杏染便回去歇息,替换了菊英上来当差。
  菊英铺排了早食在炕桌上,一碟油酥焦圈、一碟口蘑菜心、一碟清蒸鳜鱼、一碟虾仁烧麦,另有一碗鸡肉茸粳米羹——都是旧日里陈婉兮吃惯了的,虽是两碟菜肴两碟点心,分量却极少,还是她的老习惯。但凡于成钧不在府中,她便依旧照着自己往日的惯例吃。
  额外,果然有杏染说的那碗羊奶栗子甜羹。
  青瓷冰纹小碗呈着,白花花的乳汁,甜香四散。
  陈婉兮瞧着,不知怎的竟想起昨儿夜里于成钧凑在自己耳边大夸特夸身上肌肤白皙的风话来,脸上忽的一热,轻轻咳嗽了一声:“大清早起,不想吃这甜口的东西,撤下去吧。”
  菊英答应着正想撤,红缨却道:“娘娘,这是王爷走前叮嘱的,说羊奶养人,定要请娘娘用了才好。”
  陈婉兮盯了她一眼:“有王爷吩咐,便不听我的话了?”
  红缨忙道:“婢子不敢。”忙忙的端了奶羹下去。
  陈婉兮瞧着红缨的背影,不由皱眉——她怎么总觉的,于成钧这是故意的?
  吃着肉茸羹,陈婉兮随口问豆宝晨间饮食起居,得知豆宝一早起来用了早食,便往琴娘屋里去了,如今两人正在园子里扑蚂蚱玩,便笑道:“他们两个倒是投缘。”说着,又吃了两口肉粥,便放了碗,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缓缓说道:“宝儿虽小,但到底也一日日的长起来了,只这样玩下去是不成的。王爷昨儿还说,要为他选一位老师来开蒙,也不知选中哪位。”
  她自言自语,杏染不在,红缨与菊英也没有接话,屋中安静无声。
  片刻,但听外头脚步响起,守门的小丫鬟进来报道:“娘娘,梁嬷嬷来请安。”
  陈婉兮顿时来了精神,说道:“快请。”
  小丫鬟出去,只须臾功夫,便见那老妈妈一阵风也似走了进来。
  梁嬷嬷今儿穿了一件绛紫色夏布褂子,头上的发髻梳的齐整,进来先冲着陈婉兮道了个万福。
  陈婉兮含笑受了,吩咐两个丫鬟端凳子过来,令她坐下说话。
  她见梁嬷嬷脸上笑盈盈的,又是这么个精神抖擞的打扮,遂说道:“嬷嬷精神好,想必孩子无大碍了。”
  梁嬷嬷笑回道:“嗐,小孩子家,发烧咳嗽都是常事。我本就觉着没甚大不了,就是我那儿子媳妇,没经过事儿,慌的跟什么似的,定要我回去看看。我回去了,家里也请了大夫,给开了些丸药,化开吃了,睡了一夜烧就退了。昨儿娘娘不在府,我走的又实在匆忙,今儿见孩子没事了,便急着进来赔罪请安。”
  陈婉兮笑道:“话不是这样讲,孩子好容易养大,三灾八难的,总要谨慎些为好。”
  梁嬷嬷笑应了,却忽而停了话头,仔细打量了陈婉兮一番,迟疑道:“娘娘这两日……怎么好似丰腴了些许?这脸儿眼见着圆了些,腰身也有些肉了。”
  陈婉兮微微一怔,连日事多,她倒没在仪容上多留心,听了梁嬷嬷的话,急命红缨取了镜子来看。照了一回,方说道:“好似是胖了些,想必都是王爷的不是,总要我多吃些,再多吃些。如此这般,怎能不胖?”
  言罢,便很有几分闷闷不乐。
  梁嬷嬷却道:“不是这等,娘娘这样子倒好似……”说着,抿了一下嘴,问道:“娘娘可有请大夫过府看脉?”
  陈婉兮目光微凝,旋即道:“没什么不好,请什么大夫?”言罢,便再不提此事。
  说了几句闲话,借着收拾碗盘,陈婉兮打发了那两个丫头出门,向梁嬷嬷问道:“嬷嬷,我是你看顾长大的,你也是老夫人临终托孤的忠仆。有件事,我想问你,请你也务必向我实话实说。”
  梁嬷嬷有些诧异,还是说道:“娘娘有什么事,但问不妨,老奴一定知无不言。”
  陈婉兮看着她,问道:“老夫人当年……真的曾将自己的嫁妆,转赠了谭家?”
  第75章
  王妃话音清脆,掷地有声。
  梁嬷嬷听闻此言,顿时脸色一白,脱口而出:“娘娘是从何处听来此言的?”问着,略一细思又道:“娘娘想必是见了小程氏,那罪妇极恨老夫人,胡枝扯叶,娘娘快别听她的。”
  陈婉兮却不为所动,看着这老妈妈的眼睛,淡淡说道:“如此说来,此事为空穴来风了。”
  梁嬷嬷垂首不言,半日才慢慢说道:“娘娘,莫听小人的拨弄……再说,她只想让娘娘不得安生罢了,何苦听她的去。”
  陈婉兮说道:“嬷嬷!你晓得我的性子,若非弄个水落石出,我必定不会罢休。”
  梁嬷嬷依旧不肯说,话音沉沉:“老奴,是老夫人的奴才,不管老夫人生前还是故去,必定尽忠于老夫人。老夫人待老奴恩深似海,老奴杀身难报。这等诋毁主人的言语,老奴不会说。”言罢,她竟起身跪在地下,深深磕下头去。
  陈婉兮连忙起身,上前双手将她扶起。
  梁嬷嬷抬头时,竟已是老泪纵横。
  陈婉兮心中一震,不由道:“嬷嬷,当年事竟如此难堪么?”
  梁嬷嬷举袖抹了把眼睛,缓缓摇头:“娘娘,老奴只说一句,老夫人从未做过半分亏心背德之事,更无对不住过侯爷。余下的,您就别问了。”
  陈婉兮心中疑窦更甚,然而眼见梁嬷嬷这涕泪纵横的样子,便先扶了她起来,请她重新坐回凳上,心中找了几句话,方又笑道:“嬷嬷未免过虑了,我不过是想知晓当年之事罢了,并无半分对母亲不敬的意思。外人嘴里的胡嚼,我是不信的,所以我才要来问嬷嬷。免得我一事不知,日后再有人诋毁母亲,我竟连如何反驳都不知。”
  梁嬷嬷低头不语,拿帕子抹了抹脸,片刻方才叹息了一声,连道了两句:“都是冤孽!”方又说道:“老奴要先说一句,老夫人当年如此作为,其实全为了娘娘着想。”
  陈婉兮心口猛的一跳,脱口问道:“为了我?”
  梁嬷嬷微微颔首道:“不错,是为了娘娘。当年,老夫人一病不起,将我和阿端一起叫至床前,吩咐我们即刻把她当年带来的嫁妆比如银票、地契、连同一些金玉首饰,一并收拾起来,使一口锦匣承装,送往谭家。我和阿端不解其故,老夫人说到,她自料已是命将不久,而她故去之后,这侯府内宅必定易主,如不出错,日后女主必定就是小程氏。她身后一无牵挂,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膝下唯一的女儿。小程氏恨她良久,必定不会善待小姐,遂要我们将这些物件儿送到谭府去,言称那边已然打点妥当,算是为小姐留一条日后的傍身之道。我心中有些畏怯,更不忍听老夫人当面处置后事,便劝她说还是安心养病为上,哪里就到了这个地步。而阿端,只在一旁泣不成声。”这阿端,原本也是程初慧的陪嫁,人人皆称端嫂子,已于两年前病故了。
  梁嬷嬷有了些年岁,说了一大篇话,便略歇息了片刻,方又继续说道:“老夫人倒是坦然,她笑说生老病死人生常事,实在不必如此伤感。然则她不能亲自抚育小姐成长,实在是心中憾事。身为一个母亲,无法庇护自己的孩子,那便必要为她筹谋深远。老太太虽是祖母,但为人不慈,做作伪善,为面子功夫或许能照料小姐一时,但绝不会真心疼爱。这份财物放在侯府,必定是不会传到小姐手中的,所以她一定要寻一个妥善的地方。谭家,有以往那段事情,且老夫人对于表少爷的品性性情深为了解,所以才会如此行事。”
  言至此处,梁嬷嬷忽然抬头,略有几分浑浊的眼中泛出了一丝光芒,她一字一句道:“然而,老夫人只送走了自己带来的财物。弋阳侯府陈家的东西,她没动一分一毫!”
  陈婉兮听至此处,只觉胸口剧烈震动,耳中甚而嗡嗡作响,母亲的音容笑貌浮现眼前。
  她忽而又想起,之前于成钧所说,母亲曾亲口将自己许给于成钧,并要于成钧承诺将来娶她、照料她。如今看来,母亲当年甘冒大险,亦是为了想给自己寻一个可托付之人。少年时的于成钧固然鲁莽急躁,但母亲必是看出了,他是个赤诚真心之人,方才如此。
  这一步步,都是为了她的将来铺路筹谋!
  朦胧之中,陈婉兮恍惚得见母亲仿佛立在面前,笑容温柔和暖。
  她禁不住伸手过去,触碰之下惊觉不过是一场幻梦。
  脸上微有湿凉之意,却是泪落如雨。
  陈婉兮掩面不言,泪滴自指缝间不住落下。
  梁嬷嬷那老哑的嗓音再度响起:“老夫人从前有宿疾,请宫中的太医来瞧过,说是不打紧了,只是如若再发,便凶险至极。小姐五岁那年的夏季,侯爷因功受赏,阖府伴驾往清和园避暑。在园子里时,老夫人便觉有些不适。初时只是有些咳嗽,落后便胸闷气短,她心中觉的不好,私下悄悄请了相熟的太医来看,才知是老病复发。老夫人倒是不慌,只是看着小姐说,将来可怎么办。她殚精竭虑,所谋所思,全是为了小姐您。”
  “这件事做的谨慎,大件儿的家什都没动,不过是小小一口匣子,侯府后门上递了出去,那边自有人接着。日后,侯爷即便知道了,也只能干吃哑巴亏。毕竟,他若亲自往谭府索要,必定闹出动静,大肆宣扬开来,侯府的颜面声名也算彻底扫地了。此节,亦在老夫人的算计之内。果然,侯爷知道后,并不曾声张。”
  陈婉兮静默不言,半日忽问道:“之前据嬷嬷所说,我母亲同父亲婚后,也曾恩爱美满,到底是为了什么,突然反目,甚至于形同陌路?”
  梁嬷嬷微有迟疑,顿了一下,片刻也还是说道:“那年,老夫人怀了四个月的身孕,因流年不好,府里出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老夫人为求保胎,便到观音寺里去上香求签。那一次,依旧是老奴陪着去的。也是天缘凑巧,那一日表少爷也去观音寺里为母亲祈福上香,便遇上了。”
  虽说时过境迁,但梁嬷嬷是程家的老人,口中的称呼依旧没变。
  陈婉兮看她有些口干舌燥,便亲手以自己吃的茶壶里倒了一碗茶,递给她。
  梁嬷嬷千恩万谢的接了,两口吃尽,方又说道:“老夫人见着了表少爷,倒没说什么,客套了两句,口吻也淡淡的。倒是表少爷,似是很有几分不舍的样子。老夫人上了香要走,表少爷却追了上来,两人在樱花树林子里说了几句话——老奴只在一旁望风,并不知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老夫人出来时,脸色发白,眉头紧皱,老奴倒吓了一跳,生恐她身子有什么不适,连问了几句,她却什么也不肯说。回到府中,侯爷当晚还在夫人房里用了晚食。那时候,还没怎样。只是当夜,侯爷同夫人似是发生了什么激烈的争执。侯爷把上房所有服--gt;gt;侍的人都撵了出去,并且下令,在院中见到谁的影子,便割了谁的舌头。大伙都不敢留下,老奴与阿端实在担心,没踏进院子,只在外头守候。隐隐的,能听见侯爷的怒斥。隔日,侯爷同夫人,便再不说话了。”
  陈婉兮静静坐着,任凭脸上的泪痕逐渐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