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节
  听到顾衡这句近乎大逆不道的妄语,康先生愀然变色。但总算记得这是什么场合,花白的眉头跳动了几下终于忍下怒气,“你胡说些什么,俞王妃病逝跟世子失怙与我何干?”
  顾衡突然转身面对他,一双细长凤眼幽深明亮,叫人几乎无所遁形。
  他声音飘忽地问了一句,“真的与先生无关吗?让俞王妃身子败落早产下世子的那挂玉坠角,在牛膝、大戟、芫花、水银和斑蝥粉里熬煮过的,虽然分量不是很重,但都是峻烈利水通淤之药。王爷当年式微,不想把事情闹大平白惹人笑话,让底下人匆匆掩下此事。我却记得先生……精研此道呢!”
  康先生气得脸呈肝色,几乎拂袖而去,“这些通通不过是你的猜测,若是有实据你早就到王爷面前举告我了。”
  顾衡把杯中酒水饮尽,双手一摊微笑道:“我的确没有实据,特意特意过来跟先生说几句话,就是想让先生日后不要把我们都当成傻子。给怀有身孕之人用剧毒,是有损先生阴德的……”
  ——这是赤~裸裸的警告!
  康先生让顾衡的光棍做法气得七窍生烟,太阳穴一鼓一鼓地乱跳。忍了半天气才压着怒火冷声道:“这就是你的尊师之道,胡乱给别人扣上几顶大帽子,好到王爷面前去请功吗?”
  顾衡靠着栏杆上,敞厅明亮的灯光照射过来,正巧在康先生和他之间形成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他仿佛发现了这个有趣的景象,伸出脚尖轻轻点了一下,极其诚恳的劝道:“我不想与先生为敌,若是有什么打算还请先生及早收手……”
  康先生又好笑又好气,心想我还怕了你不成。话虽然这样说但心里未免打鼓,因为他知道眼前之人没有说一个字的大话。若真有人与他为敌,那不知还有多少层出不穷的手段等着……
  康先生想起自己的百般筹谋,终于决定先忍下这口气,正松了面皮想转寰一下,耳朵边就听或近或远处有一阵哭闹声脚步声渐次响起,有几个穿着富丽的女人似乎眨眼就奔到了敞厅的台阶下。
  第二六一章 评理
  来人是神情张惶万分委屈的范庶妃。
  挨着门口站着的总管魏大智一惊, 一见这阵势连忙带着几个人冲出去拦住, 一边低声劝阻, “庶妃娘娘, 你要闹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不看看厅里那都是些什么人?”
  范庶妃先心生了两分怯意,抬头就看见站在人群顶后头的康先生,又想起自己膝下的儿子就因为自己这个当娘的无用才处处低人一等,顿时胸口涌上了万丈勇气。
  反手就给拦住自己的内侍两耳光,撒泼大哭道:“我也是王爷正正经经抬进门的三品庶妃,在自己的家里头被个小小的四品恭人欺侮得不成样子。她不就是仗着自己的丈夫是世子爷的启蒙师傅,是王爷跟前最得用之人吗?”
  敞厅的众人何等机灵,一听得这是端王的家务事,又涉及到内院女眷,忙不迭地起身避让。
  端王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并没有答话。
  顾衡却是连连眨了几下眼睛,心想世子的启蒙师傅不是自己吗?那欺辱了范庶妃的四品小恭人……应该就是自己的媳妇儿了?
  几个内侍虚张着手不敢死拦, 范庶妃在几个贴身丫头婆子的护卫下昂首挺胸的走了进来。先红了眼圈, 然后扑通一声跪在端王面前, 拿着帕子捂着脸继续痛哭,却半点不耽误自己的告状。
  “……王妃娘娘自打前年去了,这满府的人都看我不顺眼, 私下里传是我给了王妃娘娘气受, 这我不是不知道。大郡主和世子更是从来不拿正眼瞧我, 为着阖府的安宁这些我也都生生忍了。”
  范庶妃哭得梨花带雨越说越委屈, 手绢很快就湿了半边。
  “这回我是受王爷亲口所托掌管几天内院,遇着顾夫人带着世子爷出府,我好心上前询问了几句,他们就脸不是脸嘴不是嘴地破口大骂。我好歹是三品夫人,也算是世子的庶母,真的是平白受此奇耻大辱,不如一头撞死了干净……”
  范庶妃头发微微散乱,眼里还有几许惊惶之色,显见是受了大委屈。
  这简直是乱了尊卑纲常,堂堂庶妃在自己家里被人挤兑得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难不成真是那顾氏仗着丈夫的威势恃宠生骄无法无天?厅中顿时有小声议论,更有人有一眼无一眼地望向顾衡。
  康先生虽然知道事情有蹊跷不知真假,但如今这个送上门的机会千载难逢。
  他不过犹豫了半息,立刻象事先演练过一般配合范庶妃的话先下手为强,厉声喝道:“君臣君臣,先君后臣。顾衡你纵容妻室对庶妃娘娘不敬,就是对王爷大不敬。往日你性情张扬无视礼法也就罢了,难不成在世子面前也是如此为人师表?”
  还不待顾衡答话,就听一道清亮女声抢先答道:“先生用不着给我家夫君扣帽子,天地君亲师他一向敬得很。事情因我而起,可容我分辨两句?”
  众人侧头,就见廊道拐角一位艾绿长袄的女子手中牵着一个幼童施然走了过来。
  顾瑛直直盯着人道:“庶妃娘娘自己也说了,这皇室宗亲都是天底下至尊至贵之人,我们平常老百姓当然只有远远敬着。既然是这个理儿,那刚才出二门的时候,庶妃娘娘纵着两个奴才强行要搜世子的贴身之物又是什么道理?”
  范庶妃不虞这人竟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输人不输阵地强辩道:“王爷托付我看管内院……”
  顾瑛看都懒得看这个蠢人一眼,“既然是王爷托付庶妃娘娘,更该慎重其事,在内院里欺负一个没娘的孩子算什么本事?我实在不忿才出言顶撞了你两句,要打要罚我受着就是……”
  范庶妃气得浑身发抖。
  “顾夫人你真是睁眼说瞎话,竟敢当着王爷的面颠倒黑白。那两个奴才是照着内院的章程办事,怎么变成是我纵容的?”
  这些年顾瑛见惯大场面闻言丝毫不惧,以更大的声音冷笑道:“我活到这个年岁了,也是头次得见什么叫做恶人先告状,果然大宅门里的女人口舌之利令人叹为观止。庶妃娘娘再珍贵也只是三品庶妃,世子却是皇室正枝正脉,身份恐怕尊贵的不能再尊贵。”
  顾瑛想到那孩子受到的屈辱,眼里险些喷出火来。
  “说句不好听的,王爷若是仙去他就是这府里最大的主子。世子进出自己的宅子,还要让两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婆子上下搜身,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满京城的人笑掉大牙——这主子当得忒跌份!”
  论言辞之犀利,动了怒火的顾瑛已经尽得张老太太的真传。想当年蛮横如汪太太,都不敢在乡下婆婆面前胡乱张口。
  端王一直沉肃无语的脸上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他还活生生的站在这里呢,就有人在讨论“若是他仙去后这府里该如何”,这顾氏真是……直率得让人抚额,虽然她说的尽是大实话!
  范庶妃却如同捧了谕旨捉到了痛处,颤着指尖抢道:“王爷您看,您将世子寄养在这种目无尊卑的人家里,俞娘娘若是再世指不定该有多心疼……”
  端王低头看了一眼被顾瑛牵在身侧的诩哥,皱着眉头问了一声,“你身边侍候的人呢,怎么没见一个?”
  范庶妃心里咯噔了一下。
  耳边就听世子诺诺的回答了一句,“十天前从顾府回来后我一直在院子里读书,就见身边伺候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听说是别的地方人手不够,都被范娘娘调过去帮忙了……”
  事情闹到了这步田地,端王也顾不得被别人看笑话了。将诩哥招到面前,慢慢抚着他细软的头发问道:“以后你想住在王府里,还是想住在顾家?”
  苏诩眨了眨眼睛,“我想住在府里,可是父王一天到晚的忙,大姐姐也不在,都没有人陪我好好说说话。在顾家有囡囡,有文哥儿,有老祖祖,热热闹闹的有很多很多的人……”
  孩童的话语天真烂漫,端王却好似被人打了两耳光,“我都已经忘了,你的母亲已经去了整整三年……”
  他慢慢侧过头,言语间也不见如何怒意,“去查查,世子身边伺候的人都被分到哪里去了。我这个当主子的竟然不知道,府里的人手竟然差到如此地步,竟然要动用世子身边贴身伺候的人。”
  不一会儿功夫总管魏大智就过来回话,“两个嬷嬷调到针线房,两个大丫头调到茶水处,两个大丫头调到洒扫处……”
  范庶妃知道事情不太妙,怎么事情没有按照自己的章程走?她忽然想起当初调派人手的时候,世子房里的管事洪嬷嬷曾冷笑了几声,说日后总有人会说这笔账。那时的自己嗤之以鼻,因为洪嬷嬷到了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卷起铺盖走人。
  ——这些人心肠何其歹毒,合着挖了坑在这里等着呢!
  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这件事摆明了是有人早早设下圈套,单等范庶妃这个蠢妇上钩。她以为能趁此机会给世子一个下马威,至不济也能挑拨王爷跟顾家的关系。却没想到顾夫人的战斗力如此之强,根本不像寻常妇人懦弱短视,还没等丈夫出手就嘴皮利索地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
  康先生闭了闭眼睛,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全无往日的半点清净无为。挤过去低声劝解端王,“兴许只是一场误会,顾夫人的性情简直像暴炭一般,半点亏都吃不得。既然是一场误会,说开了就是。”
  他笑呵呵地打着圆场,“庶妃娘娘就是立功心切,这才有了错处。开春时谡哥就要入白沙先生门下读书,他曾亲口答应要带谡哥去探望寒山先生,还请王爷不要横生枝节……”
  端王看着只齐自己肋下的诩哥,这孩子看起来并不十分健壮,五官却生的很好,特别是眼睛黑白分明眼梢微挑,直直望过来时眼睛里有一种纯善和期许。
  端王和这世上大多数男人一样,不怎么理会内院的事,因此所有的大小事有妻子照管。俞氏亡故后有侧妃李氏,李氏病后有范氏接手。虽然免不了吵吵闹闹争风吃醋耍些小心思,可只要没有闹出格就不是大事……
  被那双干净的眼睛望着,他的心脏被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
  端王突然发现,在自己看顾不了的地方诩哥受了不少委屈。当初自己那么期盼着孩子的降生,但随着俞王妃突然亡故,随着朝廷诸事的不断更迭,这孩子在自己心目当中的分量越来越轻。
  “如今世子也大了,以后就不要再去顾家了。”
  端王淡淡吩咐了一声,还未等范庶妃喜形于色,又继续道:“留下两个精干的人,去内院把世子的东西全部搬到外院来,以后与我同吃同住,由我亲自教导他的读书,差什么东西直接到我的库里去寻……”
  范庶妃没想到自己冒着极大风险闹一场,却让王爷重新重视起小可怜儿一般的世子,那自己的儿子谡哥该怎么办?她紧跟了几步,“王爷怎可避重就轻,顾夫人……在王府内胡乱欺辱我……”
  端王牵着小儿子的手,和煦问道:“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处置?
  八岁的世子皱起好看的眉,“顾夫人是为了护住我才跟那两个婆子起冲突,那两个婆子是奉了范娘娘的命令,而范娘娘是受父王所托掌管内院。说来说去这件事都因我而起,父王若是有什么责罚尽管罚在我身上好了。”
  难怪俞氏死的时候一点都放心不下这个小儿子,实在是仁善得过分。
  端王垂了眼道:“范庶妃不是说过,她从来没有下过命令让那两个婆子搜你的身吗?既然这样,那必定是那两个婆子欺你年少擅作主张,既是如此把罪魁祸首收拾干净也就是了。”
  端王向后轻轻一挥手,王府总管魏大智立刻带着几个人把两个惹事的婆子虎狼一般押了下去,老远都还听得到那两个奴才的哀嚎。
  牵着自己的小手微微颤抖起来,面上却依旧像个小大人儿。端王瞄了小儿子一眼,觉得这孩子虽然跟着顾衡学了些学问,但是没有学到顾衡的半点精明厉害,反倒一板一眼方正得迂腐。
  这样下去怎么行,自己的儿子还是自己来教才成……
  他打定主意混不在意的面向众人,“让诸位看笑话了,等找个日子我请大家再聚聚,今儿就散了吧!”
  康先生极想留下来看后头的处置,奈何端王虽然面上和善,但眼神却冷硬如冰。到了晚上他终于知道一则消息,范庶妃被派去显应寺接大郡主回府。而且为了给俞王妃祈福,范庶妃自愿留在显应寺清修,且归期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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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考虑要不要结尾……好像还有些内容没有写完……
  第二六二章 鹬蚌
  当天晚上张老太太得知诩哥不再回顾家长住, 长吁短叹了老半天儿, 早早就上床歇息了。顾小囡的表现最为直接,把自己给诩哥留的蜜糖蒸饼通通摔在地上, 说宁愿给街上的叫花子, 也不给那个没良心的留了。
  听得嘴角直抽抽的顾衡这才惊觉诩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了自己家的一份子, 这冷不丁的走了再不来了, 一家子老老少少都有些不习惯。
  顾瑛也有些后悔, 带着一丝不安道:“早知道我就不跟范庶妃吵架了,你从前教我退一步海阔天空,结果一和别人干起仗来就忘得干干净净。”
  顾衡巴不得媳妇儿再泼辣些, 再说这回的事全靠媳妇捅出来。
  他放下手中茶盏无限留恋,“我还记得我们刚成亲那会儿, 那位衢州来的名妓为搅乱视听告我始乱终弃。结果你一上大堂几句话就把她问得哑口无言,让好多人对你这个莱州来的乡下丫头刮目相看……”
  顾瑛横了他一眼, “就你喜欢我这种泼妇样, 这回你没看见范庶妃开始的时候差点儿气晕了。我难过的是诩哥以后到咱家的日子肯定要少很多, 囡囡都把他当做自己的哥哥看了。”
  顾衡握住她的手, 慢慢叹了口气, “你别太难过, 聚散离合乃人之常情。诩哥说过他日后只要有空,就会到巾帽胡同来玩耍。这回的事对诩哥来说无异于因祸得福, 端王总算察觉到这个小儿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受了大委屈。”
  揭破这件事的最大功臣顾瑛不无自得, “这男人自高自大惯了, 总以为一切都把控在手掌心。范庶妃虽然蠢, 但是糊弄端王的手段是一套一套的。这回要不是李侧妃恰巧生病,那些奴才背地里还不知道要让诩哥受多久难堪?”
  顾衡扯了一下嘴角,是啊,李侧妃这个病生的真是太及时了,正好让范庶妃撞到顾瑛这个枪口上。两边干起仗来不管谁输谁赢,反正她都不吃亏……
  此时此刻一家极其不打眼儿的小茶楼雅间里,都察院四品佥都御史齐为民和户部清吏司郎中方熬同也正头碰着头说起顾衡夫妻。
  齐为民的话里透着丝丝烦恼,“敬王被派到江南巡查河道,冬至日的小祭圣人又派了端王为赞礼。等消息正式公布,不知多少人有了别样的心思。你看今天在王府里闹的那一出,明面上是女人之间的争斗,暗地里却是世子位的争夺……”
  人心浮动,从来都远不止于朝堂。
  方熬同仔细听了,慢慢喝了几口茶,缓缓笑道:“那王府庶长子苏谡的品性先不谈优劣,范庶妃作为他的生母,康先生作为他的启蒙师傅,你看他可有与世子一较高下的资本?”
  齐为民沉默片刻,抬头看着相交多年的好友低声道:“范庶妃为人粗浅短视近利,康先生心胸狭隘嫉贤妒能,这样的人……能教出什么像样的子弟?”
  方熬同松了一口气,“世子让顾衡带了三年,听说大多数的时间就是教习写写画画。但咱们冷眼看着,那孩子说话做事已经颇有章法。你再仔细回想,从顾夫人把他带出内院时,当着咱们的面儿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是不是都能打动人心直指要害?”
  的的确确先前在敞厅外,小世子没有大声说任何一个人的不是,但却让铁石心肠的端王动了容。
  ——这就是本事。
  齐为民凝神听着,脸上的神色渐渐变了,良久才轻吁出声,“我就说顾衡是个精细人,怎么能放任他媳妇儿跟个三品庶妃大张旗鼓的干起来?”
  方熬同慢慢感叹,“我是看着顾衡从秀才一路辗转成四品京官,他年纪虽轻但所谋之深远超你我之想象。外人只觉得他轻易就扳倒了周尚书,谁能料想得到他从几年前的春闱就开始布局?”
  他看过来几眼,对着多年的知交老友说了几句肺腑之言。
  “头几年周尚书一派何等风光,连带着敬王也顺风顺水,请封太子好像是迟早的事儿。我还以为局势就这样胶着下去,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周尚书就这样轰然垮塌。顾衡不动声色间就斗垮了他,可以想见王爷对顾衡日后会更为倚重。”
  方熬同嘿嘿笑了两声,“我知道你心气高,对着别人不愿意低头。可这人心机手段样样不缺,还比咱们这些年长之人更能沉得住气,所以只能为友万万不能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