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又是这种带着忍耐的冷漠。过去一年中她到底看了多少次类似的表情了?徐芷沅有点想笑。方嘉珩身在藤校,背负着方家的期许,一直很想和a国真正的上流阶级打交道。但方家虽然有钱,在国内却还排不上号,更别提a国——这里很多人还觉得他们是末等种族呢。国内国外待遇天差地别,方嘉珩一颗贵公子的心自然烦闷劳累,对女友“一无所知”的忍耐力更是直线下降。
  但他也不想想,一个处处试图迎合别人、拼命把自己往别人的标准里套的人,怎么可能获得真正的尊敬?
  徐芷沅想了一转,又失笑:这个问题上,她其实也没资格说他。半斤八两罢了。
  他们所在的房间自然不是头等舱。周围住的都是和他们差不多的“小关系户”,东拉西扯地跑上船来,做着一步登天的梦。再往外多走走,真正的派对气氛才算出来,但相应地,关于莱赫集团的议论也更密集了,雨丝一样四处弥漫、无处不在。
  方嘉珩的不安越发明显起来,笑容也越发显得勉强,却还要强做出热情洋溢的模样去和派对上的高鼻深目们打招呼。他本来是个矜持骄傲的人,现在却硬要做出阳光灿烂的样子,反而让他清俊的脸庞变得有点古怪了。
  徐芷沅走得就施施然多了。一个已经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当然很能够施施然。她一边猜想着男友的不安来源,一边和自己的猜想加以对照,并因此而感到格外有趣,以至于她再次微微笑起来。
  “嘉珩。”
  她突然叫了他一声,依旧娇柔。
  方嘉珩回头看她。五彩灯光闪烁里,他还在用力地笑,额头却已见了汗。
  徐芷沅更是微笑。她扬了扬手腕,露出那串红色的手链:细小的豆子穿在一起,每一颗都半红半黑,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仪式感。
  “好看吗?”她柔声问。
  方嘉珩几乎要翻个白眼,但他的教养制止了他。他只是直接转过头,将她彻底晾在一边。
  因而也就错过了徐芷沅的轻言细语。
  “……这个叫相思豆哦,嘉珩。”
  方嘉珩的如坐针毡的确源于某个毫无逻辑的联想,而更让他郁闷的是,这个联想竟然成真了。当人人期待的莱赫们被介绍进会场的时候,在陡然升温的热烈气氛中,只有他口中一阵发苦,最后唯有苦笑。
  女孩儿倚在银发男人身边,眉眼在一众谈笑中愈发显得冷艳。在她雾灰色的裙边,绣有一圈繁密的手工蕾丝缠枝玫瑰,一点格外的精致将她衬得更加不凡。被她挽着的银发男人也是如此,他什么都不需要做,一张冷淡的脸就足以把他和人群拉出银河系那么远的距离。
  不凡——在年轻人的派对中,这是“格格不入”的同义词,容易被看作自命不凡而被暗中嘲笑排挤。至少,以方嘉珩的经验来说是这样的。但很快他就发现,人群一个个展示给他们的都是友善至极的笑脸,顶多投以好奇的目光,而说出口的话都热络不已,近乎恭维。
  游艇的主人站在他们身边,甚为自豪地同人们介绍这几名客人,并暗示其中两位是实权人物,和他们这里某些无所事事的少爷小姐完全不同。
  ——哇哦,这么说最新推出的那款精华……
  ——最近的秀……
  ——嘿我知道个不错的海岛,假如……
  林溪……方嘉珩呆站在原地,心情万分复杂。他从没想过,那个记忆中连笑也带了三分小心的、灰扑扑的女孩子,有朝一日会以这种万众瞩目的姿态站在一艘豪华私人游艇上,轻而易举就站在了他想方设法也难入其门的圈子中心。
  “生活还真是……变化无常。”
  身边的女友喃喃说道。她也似乎有点恍惚,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那个宛如发光的中心位置,神情远比他更复杂、更深沉。
  ******
  位于“发光中心”的“万众瞩目”的林小姐如果知道了故人这番复杂的心思,一定会抓着头发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她正努力平衡高跟鞋带来的不适和表面的优雅微笑,并哀叹高跟鞋实在是对女性的摧残。这种最初发明给男士作战和臭美的鞋子,到了今天已经成为女士的标配,影视和小说里还总爱设定几个性感无敌、能打会撩的大姐姐,她们身穿贴身皮衣、脚踩八厘米高跟鞋,从高高房顶一跃而下,顺势用鞋尖踢爆敌人的脑袋。
  但是,不,如果真有人打算那样做,她再无敌也只会在落地的瞬间听到自己膝盖骨碎裂的声音。
  林溪暗中用敬畏的目光观察着那些踩着细高跟健步如飞、谈笑风生的女士,也万分理解地看着那些满不在乎地甩掉高跟鞋、赤脚跳舞的女士,突然悟出了一个真理:人类大概就是不断给自己设置规则,又不断自己打破规则的矛盾生物。
  姜祁打了个电话,说东西快送过来了,在此之前请他们好好享受派对。林溪作为“成功傍上莱赫又家境神秘的亚洲姑娘”被不断搭讪,看来人们很想弄清楚她的背景,如果没有背景,那么弄清她如何搞定一个满脸高傲的莱赫也很重要。
  “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
  顶着这个万能借口,林溪飞快溜出船舱,没什么义气地把伊瑟和其他人留在那儿继续和人攀谈。她绕路去了另一层的洗手间,那里没什么人,不用担心继续被人锲而不舍地追问“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为什么可以和莱赫出双入对”这充满哲学意义的问题。
  海风带着腥味,一下下撞在游艇表面。那些风像流动的鱼群,被船身分开又合拢,朝着更远的地方涌去,或许还会在哪里形成一场降雨。林溪脱了高跟鞋拎在手上,一直走到甲板上;远离城市的海上,星空深邃纯净,四月末的银河已经足够明亮,上半夜正是能亲眼观察它的时候。
  风吹着有些冷,林溪只打算看一会儿星星就走。但甲板最末端亮着一星微弱的火光;灯光从背后往前攀爬,把对方的轮廓映得模模糊糊,像一副曝光不足的照片。
  但也足够林溪认出对方的身份。
  她愣了一下。
  那人似乎也吃了一惊,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定定把她瞧着;来自船舱的灯光流转在两人之间,仿佛一个无言的审视。
  那星微弱的火光在黑暗中亮了格外长的一会儿,然后倏然被海风吹灭。那人突然轻笑了一声,将指间的烟扔进风里,动作毫不留恋。
  “结果还是遇见了。我会待在这儿,原本就是为了避开现在的情景。”她又拿出一根烟挟在指间,漫不经心地扬了扬下巴,“来一根吗?薄荷味的。”
  “不了,谢谢。”林溪礼貌地说,“我回去了。”
  徐芷沅又轻轻笑一声。
  “虽说不想见你,但那只是不想顺应方嘉珩的期望。他还想着什么同学情谊,觉得能在这种场合跟你聊聊过去、拉拉关系,顺势就可以搭上姜祁或者别的什么upper class的线。男人在某些方面始终幼稚愚蠢得让人心生怜爱,他这一类的男人尤其如此。是吧,林溪?”
  她坐在船舷边,脊背弓着,像一只瘦弱的猫。一点烟雾渺渺散去,黑暗依旧深沉,星空也依旧纯净璀璨。
  “‘一个人看着星星发呆的时候,才会突然发现,原来宇宙中还有那么多星球,相比之下自己身为人类的痛苦真是太渺小也太短暂了。’”徐芷沅深深吸了一口薄荷味的女士香烟,声音有些沙哑,“来聊会儿吧,林溪。我们也真的很久没说过话了。”
  林溪本来是想直接转身走人的,但徐芷沅的话让她怔了一下。她改了主意,走过去随便挑了一把椅子,坐在离她不远也不近的地方。
  “那句话有点耳熟,好像是我说过的。”
  “是啊,你说的。2015年……那时我们才15岁。”徐芷沅笑,“我才不会感叹这种无聊的事,伤春悲秋的林妹妹,只有你才会这么长吁短叹。”
  林溪无语:“你只想说这个?我走了。”
  “生气了?你真的变了很多。以前你只会生闷气,更不知道反击。”徐芷沅沉默了一会儿,悠悠叹了一声气,“我跟方嘉珩分手了。”
  “……节哀。”
  想了半天,林溪只能干巴巴地吐出这么一个词。她很平静,平静到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的地步;既不幸灾乐祸,也没有不甘和忧伤。更多的像是听到一件与己无关的逸闻,当事人她恰巧知道名字,如此而已。
  徐芷沅又笑。她今晚总是笑,和她过去刻意作出的娇柔甜美完全不同,而是短促的一声,似嘲似讽,似笑似叹。
  她说:“你肯定觉得我很活该吧。”
  林溪看了她一眼,只看到她眼睛里折射出一点亮亮的光,还有头发飞舞在风中,有种无比的孤独。
  “还好吧。实话说,我真的没什么感觉。”林溪诚实地说,“我已经很久没想起你们了。”
  “也是。你男朋友姓莱赫嘛,看起来还很喜欢你。人就是这样的,自己过得好了,就不太会去想以前不好的事。但如果现在过得不好,从前那些事情就不得不反复想起,觉得是不是当时自己做了另一个选择,未来就会不同。但其实都一样的。”
  徐芷沅掸了一下烟灰。
  “林溪,你还是比我幸运。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你总是比我幸运一点。不论我再怎么努力,你永远在我前面一点的位置。”
  “有吗?”
  林溪看怪物一样瞪着她,心想这话从何说起,十几岁的青春里徐芷沅快要活成她的一道阴影,天天在校园里秀恩爱,还有周倩倩这样的狐朋狗友打前锋,连嘲讽都不用亲自下场,只需要坐在课桌后笑一笑,不费吹灰之力就坐稳胜利者的宝座。
  “你可怜我吗?”徐芷沅突然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我说和方嘉珩分手,其实我是被他甩了。多可笑啊,我费心费力抓住的完美男友,兢兢业业地维护着这段关系,到头来我还是被甩了。”
  “我为什么要觉得你可怜?”林溪搓搓胳膊,试图把夜风中起立敬礼的鸡皮疙瘩摁回去,没好气道,“你喜欢谁就能和谁在一起,还可以时不时欣赏一下我这个失败者可怜兮兮的表情,最后还春风得意去了a国。青春期的战争你赢得彻彻底底,我觉得我自己才比较可怜好不好?”
  如果再算上她为拯救世界呕心沥血的话,她真的惨炸了耶!
  她正气凛然地瞪着徐芷沅,试图用眼神充分表达出自己的鄙夷,不想片刻后徐芷沅笑起来,而且越笑越大声,最后简直是乐不可支,连手里烧了一半的烟都丢了。
  “是啊,是啊,我也觉得,我才不需要别人可怜——我从来都不需要别人可怜。”因为大笑,她说得有点断断续续,“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会去拿,因为我知道没有人会主动给我。我一直都是靠自己,也做到了,有什么好可怜的?”
  “所以我不喜欢你,一开始就不喜欢。”她渐渐收了笑声,看着茫茫海面,声音更沙哑了几分,“因为我们很像,却又很不像。”
  她们认识挺早。初三的夏天,林溪刚开始上晚自习。每天十点她会穿过学校的操场才,有一天她发现有个女生躲在操场展台背面悄悄抽烟。她第一次发现时吓了一跳,傻乎乎地盯了人家半天,而徐芷沅那个时候就很镇定,挥挥手让她走。林溪跟个小猫似地乖乖走人,没走几步被“喂”了一声,她战战兢兢回过头,看到徐芷沅坐在高高的展台边,清纯白皙的脸上一派成熟的淡然,说你别告诉别人。
  那同样是一个夏天的开始。那天起,林溪时不时就能看到徐芷沅,只不过她再也没抽烟。暑假的时候她们已经变得很熟,很奇怪地,突然有了晚上一起在学校操场看星星的默契。她们相互说一些自己的事,家人和同学和成绩;女孩子总是通过这样的交流迅速成为朋友。
  当时林溪觉得自己交到了一个朋友。哪怕当她说看星星会让自己觉得人类的痛苦特别渺小的时候,徐芷沅嘲笑了她,她也还是觉得她们是朋友。她说了自己对家庭的困惑,说了面对父母和弟弟时的委屈,而徐芷沅就说自己的单亲家庭,说她看到母亲终日用酒精麻痹自己,而父亲会让新的家人住别墅,却每个月只给她和母亲几百块生活费。
  嘲笑了林溪的感怀后,她看着同一片星空,慢慢说:“林溪,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抢,站在原地只会永远痛苦下去。”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她忽然问,林溪你知道校草方嘉珩吗,我上次看见你们说话,他是不是喜欢你。林溪满心做坏事被发现的惊慌,但徐芷沅只是笑笑不再多说。
  初三很快过去了。方嘉珩终于成了徐芷沅的男朋友,而林溪也有了真正的闺蜜。
  直到现在,异国的海域上,徐芷沅还是那样面对黑暗抽着烟,丢掉所有别人面前清纯乖巧可爱的伪装,自嘲地说方嘉珩甩了她。
  “我在他身上花了很多心思,从最初的时候开始。他喜欢天真的、单纯的、小兔子一样善良可爱的女孩子,啊对了,就像你一样,林溪,他当初是真的喜欢你。但是啊,男生就是看脸的动物,无论多大的男人,都喜欢白白的、小小的、又软又可爱的女生。你不是这个类型的长相。”
  “刚巧,我是。我那时候很穷,你是知道的,但我知道他喜欢看音乐剧。所以我天天省了晚饭钱,咬牙跟他买同场的票,然后在门口等他,再假装惊喜地说好巧。”
  “他喜欢什么样,我就是什么样;方方面面,严丝合缝。就像那种提供个人定制的奢侈品,个性化的总是最合心意的。所以,他怎么会不喜欢我呢?他是一定会喜欢我。其实他喜欢的也不是我,而是一个理想中的完美女友。”
  “但我能做好。真的,为了跟他在一起我什么都能做。喜欢是一部分,但还有一部分……我不想再穷了。一个女人怎么样才能一步登天,你知道吗?是嫁人。方家很有钱的。”
  “也是我那时候眼界太窄。刚出国的时候还以为未来更光明,现在才知道方家爸妈一切都算好的。他在藤校,我在二流学校,但这都不重要,关键的是我那套小城市里学来的东西,在这里的上流社会行不通。我不再是他的完美女友,反而成了个什么都不懂的、拖后腿的女友,所以他对我的喜欢也就‘嘭’这么一声——”
  她比划了一个炸开的手势。
  “——没了呗。”
  “现在看来,你没和他在一起反而是种幸运。”徐芷沅调侃她,“莱赫集团甩了方家一个银河系,你男朋友又是大帅哥,看你现在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你过得比国内好多了。”
  语气很平和。
  她们的关系很奇怪,不是朋友,似乎也不是敌人,却也不是陌生人或者普通同学。刚才林溪说并不可怜她,但现在她忽然就生出了一丝真切的怜悯。
  “我不知道你为他做了这么多。”林溪叹了口气,“值得吗?”
  值得吗?为了一个人,几年来一直让自己活成另一个模样,到头来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
  对这个问题,徐芷沅很认真地想了一想。
  “其实还挺值得的。”她笑道,“他买的礼物都很贵,留学也都用的方家的钱,虽然学校普通,但回国唬唬人也够了。跟着四处交际,也算涨了不少见识、学了不少东西。果然谈恋爱还是要找有钱人,这样就算分手也不亏。”
  她点燃了第三根烟,就着海风和渐落的银河,让薄荷味的烟雾飘散无踪。那点火光明了又灭,她的表情模糊不清。
  “我不是问这个。”林溪皱了下眉,“我是说,你喜欢他吗?你的喜欢值得你现在得到的吗?”
  徐芷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那你呢?你就不怕同样的结局在你身上重演?”
  “不怕。”林溪干脆道,“我们不会。”
  徐芷沅笑笑,没去反驳她。她跳下船舷,扶着栏杆,伸了一个懒腰。
  “真想跳下去啊。”她说,“这种时候,就应该有个人来跟我说you jump,i jump才对。”
  “……我不会说的。还有,你最好找个我看不见的地方跳,不然我怕自己控制不住会救你。”
  徐芷沅一边笑一边抽烟。
  “风太大,你回去吧。”她哑着嗓子说,“哦对了,这个送你好了。”
  她递过来一串红色的手链,刚从她手腕上褪下。珠子半红半黑,林溪觉得还挺丑的,不懂这东西怎么还能做成手链。
  “你要是不想要,扔了也可以。”徐芷沅已经靠在栏杆上继续抽她的烟,目光投向遥远的海面,“再见,林溪。不过你大概不会想再见到我。”
  林溪走了两步,没忍住,又回头说:“还行吧。其实你真没自己想的那么重要。既没你自己想的那么讨人喜欢,也没你自己想的那么讨人厌。我无所谓见不见你,反正你那么厉害,怎么样也能过好。”
  等到甲板上重新空无一人,徐芷沅半垂着眼帘,看着指间香烟一点点燃烧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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