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有天傍晚他路过工厂外,看见隋轻驰一个人在那儿投篮,他停下来看了一眼,默默走开了。从隋轻驰用的手机,穿的球鞋来看,家境应该是很好的,但和别的用着苹果手机,穿着耐克球鞋的少年不同,隋轻驰始终给人一种浑身是刺的感觉,连打个篮球也是找个偏僻的地方,一个人上篮投篮,再一个人给自己握拳喝彩,还真的令人担心他是不是在学校受了霸凌。傅错只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公车缓缓进站,他跟在一位大叔后面上了车,刚打完卡,就见几个男生从马路对面走过来,手上转着球往工厂的方向去,那几个人他是认得的,都是和自己一个年级的高中生,虽然不和隋轻驰同级,但这些人在高中部就不好惹。
  适时车门处又上来两个乘客,对他说“同学你往里面走一走啊”,傅错说了声“对不起”,掉头从人群中挤下了车,往篮球场的方向赶去。
  隋轻驰听见七零八落的脚步声靠近时就翻了个白眼,他现在已经具备了靠听脚步声就能判断对方是否不怀好意的本领。果然男生们见他占着球场,开口就让他让出来。
  隋轻驰没理他们,拍了两下球,举起来瞄准篮筐:“是我先来的。”
  篮球“唰”地入网,几个男生还挺有点刮目相看。
  “你有没有搞错,”一个男生走到他身后,“你一个人霸着球场,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要站这儿看你打球?”
  “我也约了人,”隋轻驰扭头看他一眼,“为什么要让?”
  男生环顾四周,挑眉:“你约的人呢?”
  “他等会儿就来。”隋轻驰说完接着要投球,这个谎撒得看似淡定,实则不然,三分球心虚之下失了准头,在篮筐上磕了一下落下来,男生们抢先一步上前顺走了球,在他面前倒来倒去地玩,隋轻驰停下来睨着面前的人,手背擦了下下巴上的汗,眼睛里已经有了一股戾气,他往前迈了一步,然后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隋轻驰”。
  声音完全陌生,隋轻驰回头,看见挎着背包走进来的英俊男生,认了半天,觉得好像有点眼熟,但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皱眉想问“你谁啊”,对方已经走过来,放下背包,笑得很熟稔地说:“等很久了吧。”
  抢球的男生愣了愣:“傅错?你就是他约的人啊?”
  “是啊,不可以吗,”傅错说,抬手朝他们要球,“球还我们吧。”
  男生们悻悻地把球扔了回去,隋轻驰单手“啪”地捞住了球,表情依然很不客气。
  傅错一直目送男生们离开,其间隋轻驰则一直打量着对方,终于恍然地眨了下眼,这不就是那天一脚踢翻他垃圾桶的鸡婆男吗?
  傅错本没想让隋轻驰欠他这个人情,挠了挠头发说:“你……”
  “没让你帮忙,别多管闲事。”隋轻驰打断他,拿起放一边的书包和手机,夹着篮球自己走了。
  傅错错愕在原地。
  ——有的人嘴上不说,但心里会记得。
  这走得头都不回的,会记得才怪吧。
  隋轻驰放学后常会来工厂这边打球,傅错回家也要经过这里,等车的时候如果球场没人,也会来投投篮,一来二去两个人想不眼熟也眼熟了。有天傍晚傅错在这边练球,捡球时注意到铁丝网外一道隐去的身影,猫一样来去无声的,一看就知道是谁,他心里好笑,抹了一把汗,喊了声“你来吧,我回去了!”隋轻驰没出来,傅错就笑着背上背包离开了。
  后来两个人之间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一个打上半场,一个就打下半场,一方占着篮球架时另一方就去书店翻几本漫画打发掉时间,另一方到点儿也不会再继续占着,就这样相安无事地分享了这个球场。有一回傅错看到点儿了,拿上球正准备走,见隋轻驰已经从马路那边的书店过来了,他还是老样子,棒球帽压得很低,迎面走过去你都看不见他眼睛,也不知道这样瞧不瞧得见路,他心想,不过倒是一看就不好惹就是了。
  他觉得老这么不说一句话也不叫一回事,还是决定由自己抛出这根橄榄枝:
  “要不要玩1v1?”
  隋轻驰冷不丁听见对方的声音,还有点不确定是不是在和自己说,扭头看过来,还抬了抬帽檐,努力撑开一点视野。
  应该是在和他说,因为周围没别人。
  两个人1v1玩得很过瘾,别看隋轻驰那时还不满十六岁,打起球来已经攻击性十足,拉人撞人什么的他一点都不手软,傅错被撞得差点摔倒,忍不住喊了声“喂”,隋轻驰已经持球上篮了。他这样不到一米八的身高居然可以完成单手扣篮的动作,弹跳力惊人,傅错看篮球架被他扣得“哐当”震了一下,都愣住了。
  落地后隋轻驰把球捡回来,走过来问:“喂什么?”
  傅错想自己毕竟大人家两岁,还有身高优势,看在那个精彩的扣篮上,就揉了揉被撞疼的肩窝,说:“算了。”
  隋轻驰并非不知道傅错那声“算了”是什么意思,把球扔过去时说了句:“打球还这么温柔的吗?”
  这说话夹枪带棍的,傅错接过篮球拍了拍,叹了口气。
  不知不觉夏天已过,天色也暗得越来越早,工厂这块儿路灯都照不到,很快就看不见篮筐了,两个人只得离开。在车站等车时,隋轻驰问了声“几点了”,傅错就问你没带手机么,隋轻驰不耐烦地说忘带了,傅错想起之前看到的事,心说不会真被人抢走了吧,“哦”了一声摸出手机:“……啊,没电了。”
  隋轻驰眨了下眼,很凶地皱起眉,傅错把手机举给他看:“真没电了。”
  隋轻驰看了眼黑屏的手机,居然还不相信地上手摁了摁开机。
  傅错哭笑不得:“我干嘛要骗你?”
  “因为太巧了。”隋轻驰说。
  等车时车站又来了一位女士,傅错便上前问了对方时间,走回来对隋轻驰说:“八点半了。”
  隋轻驰的表情有点焦虑,傅错就往后看了看站牌上的发车时间表,问他:“你是坐111路吗?”
  隋轻驰蓦地瞪大眼看向他,眼睛里警惕地写着“你怎么知道”,傅错不明白这夸张的防卫本能是怎么回事,指了指站牌:“只有这一路八点半收班。”又问,“你到哪站下,我看看有没有办法换乘。”
  隋轻驰心情挺复杂地报了站名,却不是自家的站点,而是前面一站。傅错点点头在站牌上找起来,片刻后说:“要不你和我坐141路到桥头,再换乘151路?”
  说完没听见隋轻驰回答,他回头,见隋轻驰正看着自己,然后才若无其事把视线移向他身后的站牌,问:“这是最近的吗?”
  “好像只能这样转,不然你也可以坐一站去前面换地铁。”傅错说。
  车子进站,傅错转头看了隋轻驰一眼,隋轻驰便跟上了。上车时傅错替隋轻驰打了卡,隋轻驰看见也没说什么,两手抄在兜里进了车厢。车上挺空的,傅错走到倒数第二排坐下,隋轻驰就在他前一排的空位坐下了。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因为上车不久隋轻驰就趴在前排扶手上睡着了,快到站时傅错拍了拍他肩膀:“下车了。”
  隋轻驰像兔子一样支起脑袋,看了看窗外,提起包就下了车,连声谢谢和再见都没说。
  下车便是换乘的站台,车门在身后“刺啦”关上,冷风将他吹醒,隋轻驰想起来什么,一回头,大巴已经启动离开,移动的车窗上倒映着站牌明亮的光和自己形单影只的身影,但他还是努力透过镜子样的玻璃,看见了坐在倒数第二排的男生——他抱着书包靠在椅背上,疲倦地闭上了眼,十七岁的少年,已经拥有那样一张好看又温柔的侧脸。
  第十二章
  傅错回了家,才发现手机压根不是没电了,而是坏了,充好电开机没多久就会自动关机。第二天是周末,他拿着手机去附近一家手机维修店,进门就看见几个眼熟的身影在柜台那儿晃来晃去,居然是那天在走廊要管隋轻驰“借”手机去玩玩的几个男生。
  男生们手里拿着一部iphone 6 plus,貌似要卖了换钱,他实在无法不多心:
  “这是你们的手机吗?”
  其中一个高个儿男生转头看见他,挑眉道:“当然了!”
  傅错把手机拿过来开了机,递给他们,问:“锁屏怎么开?”
  三个男生输入了n次密码,自然是打不开,要输第六次时连老板都看不过去,说了句“再输错就给锁定了”,三人顿时停了手。
  老板没收这部手机,几个男生只得走人,临走前高个儿男生似乎咽不下这口气,回头指着傅错警告道:“少他妈多管闲事啊!”
  傅错没搭理他们,不过心里也奇怪,隋轻驰叫他不要多管闲事,他就觉得那叫有个性,同样的话这几个刺儿头说,听着就像嗡嗡叫的苍蝇。
  他的猜测多半没错,手机是隋轻驰的,不过以隋轻驰的个性,手机被人抢了估计也不会和老师家长说的。
  校园霸凌……想到这四个字被按在自尊心那么高的少年身上,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隋轻驰!”
  隋轻驰周一回学校,刚进教室就被女班长喊住了。
  “阳主任叫你去一趟他办公室。”
  他心里有点没谱,无意识地皱起眉:“为什么?”
  “不知道,”女班长多看了他一眼,说,“应该没事吧。”毕竟隋轻驰成绩那么好……
  隋轻驰没有立刻去办公室,回到座位,放下书包坐那儿想了想,心里稍微有了点儿底,应该确实没什么大事。
  被叫来办公室的不只他一个人,还有那三个曾在走廊抢他手机的男生。阳主任的办公桌上正放着一部iphone,见他进来,对他说:“你来看看这是不是你的手机。”
  三个男生神情紧张地扭头看向隋轻驰,隋轻驰扫了三人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拿起那部手机,输入密码后解了锁,而后平静地点点头,说:“是我的,放在课桌里不见了。”
  三个男生立刻跳脚咒骂起来:“隋轻驰我去你妈的!这明明是你丢了不要的!”
  隋轻驰被暴怒的男生推搡了一把,往后踉跄了两步才站稳,也没还手,只是反问:“好好的手机我为什么要丢了不要?”
  男生们哑口无言。
  阳主任黑着脸盯着三人,摆了摆手让隋轻驰把手机拿走,隋轻驰说了声“谢谢主任”,离开了办公室,但并没有走远。
  从办公室里很快传来主任光火的训斥声,几个男生还在争辩,然而已于事无补,阳主任半个字都不相信他们。隋轻驰冷着脸听完墙角,掉头离开。
  中午学校广播站就做了全校通告,三个男生都被记了过,这下全校都知道他们是小偷了,又不知从哪儿传出被偷的是一部iphone 6 plus,消息不胫而走,在校园里被讨论得风生水起。
  傅错吃完午饭回学校,上楼时也听见了记过通告,旁边的ak扭头看向洗手间走廊上兴致勃勃八卦的几个女生:“iphone 6 plus?我们学校也有富二代啊?”
  傅错上着楼没吱声,走在前面的谭思回头瞅了他一眼,笑道:“被偷了还能找回来,是有福尔摩斯吧。”
  隋轻驰在教室听完广播,把手机扔进了课桌最里面,起身去了洗手间。
  凉水哗哗冲刷着手指,直到上课铃响他才拧上了水龙头,只觉得手指像从冰窟里拔出来的。回教室后是物理随堂小考,试卷从前面传下来,前排的女班长回头见他用冻得通红的手接过那叠试卷,半天都拎不起来一张,吓了一跳。
  考试时连笔都握不住,得不停用嘴哈气,但心里却是痛快的,如窗外的骄阳。
  11月下旬,隋轻驰度过了又一个没人祝福的生日,从今天起他十六岁了,离盼望的成年又近了一步。这天是周末,拿着球来工厂这边的篮球场,远远就听见拍打篮球的声音,有人捷足先登了。
  他转身要走,迟疑了片刻,又倒了回去。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突然冒出个想法——至少要看看是谁。
  绕过那堵围墙,如愿看见了篮球架下投篮的身影。
  视线随着三分球划出的弧线一飞冲天,篮球磕在篮筐上,“砰”的一声弹起,夺目的冬日阳光在篮板的一角绽开,耀得他眯了眯眼。
  十七岁的少年捡回球,转身看见他,愣了一下,才朝他扬手:“好巧啊!”
  隋轻驰压了压棒球帽,拍着球走过去,手中的篮球每一下撞在地上,心里的焦虑就像焦糖在阳光下化开。没想到十六岁生日还得和这个人一起过,那时心里还有些不情愿,哪里会想到多年以后,他会巴不得人生中每一个生日,生命中每一天,都和这个人一起度过。
  傅错已经习惯了隋轻驰打球时那些合理的不合理的冲撞,假动作过人时,隋轻驰和往常一样一把拽住了他的衣服,可能深秋季节大家衣服都穿得有点多,阻力大,加上地上又有点湿,这一拽两个人身体都失去平衡摔在地上。
  隋轻驰感到傅错的身体重重压在他胃上,脑子忽然就断了片,眼前“啪”的一抹黑。
  “你还好吧?”傅错起身去拉隋轻驰,却见隋轻驰按着胃蜷在地上,似乎很难受,“怎么了?是被我撞到哪儿了吗?”
  隋轻驰倒吸了很久的气,眼前才慢慢看见东西,傅错蹲下来扶他,刚拉起他的手,那手腕就跟虚脱了似的,轻飘飘落在他掌心,分量轻得像一只蝴蝶,他不由得紧张:“你要不要紧?要去医院吗?”
  “我有点低血糖,”隋轻驰慢慢支起来,说,“坐一会儿就好。”心里忍不住嘀咕了声“你别怕啊……”
  身边的男生好像真的努力镇定了下来,握着他的手,蹲在旁边。
  傅错没有遇到过低血糖晕倒的人,此刻能做的只有等待,看夕阳余晖照在隋轻驰身上,沿着他单薄的背脊一点点往下爬。单薄归单薄,他想,但是撞我的时候是真狠啊……
  隋轻驰还有气无力地垂着头,眼睛却忍不住斜瞄身边人,最后说:“吓到了?”
  看他又恢复了桀骜不驯的口吻,傅错放了心,在旁边坐下,问:“你经常低血糖吗?”
  “饿了就会。”隋轻驰说。
  “我去给你买只面包吧。”傅错拍了拍他的肩站起来。
  “学长。”隋轻驰喊住他。
  傅错回头,隋轻驰指了指他后面,他手举得都没什么力气,指了一下就软绵绵搭回膝盖上了:“裤子拍一下。”
  傅错扭头看见裤子背后的泥印,笑了笑拍掉了泥巴。
  隋轻驰看着他走远,搞不懂为什么只是提醒他拍拍裤子,这个人也会笑,但又不得不承认,那个笑绽放在初冬的晚霞下,英俊逼人,也温柔得逼人。
  五分钟后傅错买回了面包和酸奶,将插好吸管的酸奶杯拿给隋轻驰,隋轻驰接过来时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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