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
  顾皎吃了午食,在书桌上写写画画。长庚将截止目前为止修路的花费给她了,各种工量也整整齐齐列在纸上。往日含烟在,她自会将基础工作做好,各种数据汇总,耗费了多少工日,几多材料,又用了诸多泥蚌等等。可现在帮手不在,只得她自己搞定。
  幸好之前改良的硬笔已经可用,能节省不少的时间。
  因此,她偷偷地使用阿拉伯数字,能心算的心算,不能心算的便悄悄列算式。
  忙了一两个时辰,终于基本上算清楚了。
  她长舒一口气,赶紧将草稿纸扯成碎渣,又浇上茶水,化成一滩纸浆。
  按照目前的花费,还当真不多。
  毕竟土匪只管吃住,通不用花钱;帮忙的庄户免了一部分租子,相当于没使现钱;反而是淘换工具,去外面采购生铁等等的费用更多些。
  顾皎对着汇总的账册看了半日,感觉自己那一万银子能干出许多大事来。她去架子上翻找,之前在西府的时候,那抄书的小子不仅帮她抄了许慎的各种书信,还帮她临摹初一张龙口本地的堪舆图来。她带了来小庄,正方便做规划图使。
  都说狡兔三窟,她目前只得两窟。一是小庄,谁都能一摸便摸到了;一是宽爷在山中的研究所,那处只做紧急时使用,不到最后关头不能暴露。那么,就还差了一窟。
  她叹口气,朱襄的示好相当给力,明说了朱世杰对李恒的心结。
  不管朱襄是真好心还是暗藏了其它心思,都不得不关注这点。起码来说,红薯入军粮虽然顺利,但朱世杰一定有想法。他在李恒口中虽然是喜好直接动手之人,但旁边有个柴文俊却是变数。那士家大公子,既是个读书人,又是谋士,目前来看,几乎完全站朱世杰的。那么,出谋划策是一定的。区别只在,他会出上策还是下策。
  顾皎想得头痛,将那些册子卷成一团,丢书桌上,自去软塌歪着。
  没一会儿,院中却响起脚步声,是李恒回来了。
  她现在对他颇熟悉,说话声,脚步声,走路的姿势,身上的气味,甚至连一抬眉一歪嘴的想法。
  爱一个人实在过于可怕,几乎完全失去了自我。
  她半起身,趴在窗框上,却见他将马鞭丢在地上,从墙壁上挂着物事中摸出一把小刀来。
  “你作甚?”她问。
  李恒抬眼,将小刀把玩出花来,“马鞭坏了,得修修。”
  “马鞭坏了?”她爬起来,“怎么会坏?”
  “大哥的白虎还没驯好,咬着了。”他刀尖扎入皮把手中,只一用力,挑开了陈旧的皮面,露出里面的硬木来。
  顾皎见他手上动作极快,明显是干惯了的,不免心疼。她站起来,走到外面,蹲到他旁边看。他笑一下,道,“蹲着呢?久了血行不通,腿麻的。”
  “麻了,你抱我。”她干脆靠他肩膀上。
  他担负了一个人的重量,也不显累赘,依然干得很轻松。她见他专心的样儿,在他脸上亲了亲,道,“延之,知道你什么时候最好看吗?”
  李恒一点也不想回答这种调戏一般的问题。
  “认真工作的时候,既好看,又性感。”顾皎盯着他的眼睛,“好像让你只看着我,眼睛里只看得见我。”
  他手顿了一下,将小刀扎旁边去,“你又来招我?”
  顾皎嘻嘻一笑,手放在左胸的位置,“心里只有一个人的时候,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我以前——”可不会这样。
  “以前什么?”他好奇地问。
  她闭嘴,不说了。以前啊,大梦一场,没什么好怀念的了。
  李恒没得到答案,不服气了,非逼着她说。一个掐着肩膀,一个要躲,闹得笑声四起。
  杨丫儿端着东西进院,见了后,立马退出去。关院门太慌张,用力大了,声音极响,被李恒听见了。他马上收了笑,整了整衣襟,道,“皎皎,别闹了。”
  顾皎晓得他要脸,当真不闹了,起身。
  李恒也起身,拿着小刀和新修好的马鞭去侧间,放博古架上去搁着。架子上不知甚时候多了许多新书,显得很密实。他从木格子中看了她一眼,“你今天做了甚?心情很好的样子。”
  她站到木格子对面看他,“我没作甚,倒是遇上郡主做了些事。她早起陪我骑马,又逛了一个上午,说了好些你们的事情。”
  他‘嗯’了一声,却没下文。
  “你怎地不问是什么?”她好奇。
  “我对女人说话,没兴趣。”
  “女子虽然生来体弱,但其它和男儿却无甚区别。延之,你这般说话,是瞧不起我?”
  “那是说了甚?”他反口问。
  顾皎伸手,从空档里弹了他额头一下,“明明想知道,非要人缠着主动告诉你呢?我是小娘子,小娘子需得矜持。”
  李恒笑了,抓着她的手,“好吧,将军夫人,求你告诉我,都和郡主说了甚?”
  态度端正了,顾皎满足了。她故意道,“无非便是你如何得了郡城,她如何劝你不得,用权势诱惑你做郡马的那些事。”
  他亲了她手背一口,“没说我让先生给她找了个好夫君?”
  “说了呀。”顾皎歪头,“还问我呢,明明是被你强娶,怎地不恨你?”
  有意思了。
  李恒眼里生了光,“你怎答的呢?”
  “我说延之生得美。”顾皎手落在他脸上,揉了揉,有些轻佻道,“只顾着看他脸去了,哪儿还记得有仇?她觉得我这个人老实,于是告诉我一件大事。说世子不开心你占了全部风头,连带得不喜我,要闹麻烦呢。”
  第93章
  李恒十四岁, 初上战场的时候,魏先生给他讲了一个昏君和妖妃的故事。
  大约是某朝某代某个小国,国君有心做明君, 身边又有诸多能人,奋力十年,国泰民安。某日外出,浣纱溪边遇着个美女, 一见倾心, 便带入宫中。他爱那女子如珠如宝, 好吃好穿的都送去, 只为博她一笑。女子初入宫廷, 诸多不便, 又四面无亲,即使君王爱重也并不欢喜。女子病了, 国君急得无法, 到处求医问药却无良方。后才有人说女子思乡心切, 放她回去便好。国君舍不得, 想着自己富有四海,爱妃想家,便将家给她搬来好了。
  宫中大兴土木, 硬生生挖出个浣纱溪来, 又将她家人接入都城, 加官进爵。
  逐渐地, 女子生了野心, 进到妃位,开始不满手中无权。
  一步步,王权落入妖妃和妖妃家人手中,最终导致祸国。
  那时候,李恒未尝识得情滋味,万分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为了一个女子祸害了国家。
  此刻,他对着顾皎狡黠的笑,却开始有些明白了。她笑得那么美,那么开心,即使知道笑脸后面还藏着什么,也心甘情愿。更何况,不管顾皎做了什么,对他而言,都是好的。
  那些她藏起来,始终不肯对他明言,困扰着她,令她噩梦不断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大白的。
  李恒吃了晚食,陪顾皎说了会子话,卢士信来拍门。
  乡间无甚乐趣,他是烦了,要找人喝酒赌钱。
  李恒告知顾皎一声,便出去了,却见朱世杰也跟在旁边。
  “要作甚?”他有些诧异。
  卢士信‘嘿嘿’地笑了两声,“听说今日赶场,有夜戏?不知这乡间的戏台子,和郡城里有什么不同呢?”
  李恒本想劝两句,但见朱世杰也是一派兴味的模样,想了想道,“行,咱们一道儿去。”
  乡间的夜戏是何模样,李恒已经品尝过。他自知自己和他们玩不到一道,便又去敲了顾琼的门,将他从床上拖起来。顾琼不明所以,李恒道,“最有趣的夜戏,你知在哪儿演的吧?”
  顾琼当然知了,可这奇葩往日不仅不去,还不许他去。他咕哝着起床穿衣,出得门却见卢士信和朱世杰。他心中了然,立马和卢士信亲热道,“保准儿带你们去最够劲的地方。”
  一行人取了马,领了几个侍卫,举着火把赶路。
  也是路修好了,方便,出小庄没一刻上官道。走了官道后拐个弯,便能听见隐约的锣鼓声响,还有山坳里一点灯火的影子。
  卢士信兴奋起来,拍马的声音都快了许多。
  距离戏场子近的时候,顾琼下马了。他道,“悄悄儿的去,惊动人就不好玩了。”
  少爷们出来玩,要的就是野趣。若惊得那些唱戏的男女失态,僵硬起来便没趣了。他自诩是玩乐的行家,果然切中了卢士信和朱世杰的心思,当真下马步行起来。
  夏日乡间颇为无聊,进城也是十天半月才得一回,因此在赶集之外便有许多戏班子唱俗戏丰富生活。
  夜戏,上不得台面,专为男人服务的。
  走得近了,便能见台上的戏子有袒胸露|乳着,靡靡之音泛起,台下人也是各种污言秽语。
  顾琼挤进去,抓了一把铜子,要了一张桌子,将贵客安顿下来。
  旁边卖茶食的颇有眼色,赶紧过来推销自家的商品。顾琼买了许多,还让切肉打酒。那货郎见坐下的人穿的都是好衣裳,出手大方的又是顾家二少爷,便估摸着这些都是王世子带过来的手下,腰包里胀鼓着呢。他殷勤地伺候着,忙得不亦乐乎。
  也是巧了,看戏的人群里有个王家的小少爷,见那几人颇眼熟,便留心看了。待见到李恒那浅淡的眸色,大吃一惊;再见李恒对着主座的人十分恭敬,他立刻冷静下来,知今晚上是走了运道。他摸出一个银子给货郎,要他无论如何将那些客人留下来,等到他回来为止。货郎有钱挣,自然满口答应了。王少爷便飞奔着骑马回家去,定要抓住这改变家族命运的机会。
  李恒听了会子戏,甚是无趣。
  卢士信却体会到其中三分滋味,和朱世杰评品起台上一个颇大胆泼辣的女戏。那女戏看不出来美丑,但身段却是丰满韵味,姿态也足够撩人。吃惯了花楼的精致点心,偶尔吃吃红烧大肉也是好味道的。
  朱世杰还有世子的姿态在,嫌腻得太过了。他道,“到底不如小家碧玉有趣。”
  “大哥和我品味不同,我倒是觉得好。”卢士信问顾琼要了些银子,自去找戏班主说话。
  顾琼给了钱,看朱世杰一眼,心里其实有些活动。那世子话都说明白了,他再不懂便是白痴。可荒郊野外,哪儿去找良家的小家碧玉?他虽然有点儿浪荡,但本性老实,干不出伤天害理之事,便装着听不懂,只站着不动。
  李恒见他那样,道,“这戏也不好看,你去找班主,换个打得热闹的。”
  顾琼巴不得,赶紧跑走了。
  朱世杰见他走,冲李恒道,“你这个小舅子,看着有点呆。”
  “小儿子么,又才十六岁,不懂事得很。”李恒道。
  “说起来,你那个丫头——”
  还没死心呢。
  李恒沉吟一下,道,“女人的嫉妒心,也是强了些。我不过多问了那丫头两句,便冲我摆脸色,怎么都不说弄哪儿去了。若是问得急了,就说拎龙口城渡口那边,卖去三川道了。也只出门三四天,居然就将人打发了,说甚眼不见心不烦——”
  朱世杰吃了一口酒,摇头叹气起来。他自家也有个悍妇,善嫉得很,身边留不住个美貌的丫头。幸而这次留在青州看孩子,否则他还真不得自由。因此,他十分理解李恒那种憋屈的感觉,道,“女人就是这点不好,心眼只得针尖大小。不缺她们吃穿,何苦再这些小事上为难?好好的一个绝色,卖去三川道有甚好?那边的花楼啊,没规矩得很。”
  显是信了。
  “延之,不是大哥说你。”朱世杰把玩着粗酒杯,“不过一个乡间女子,你竟拿她没办法?”
  李恒看他一眼,道,“魏先生走的时候交待过了,面子还是要给的。不然,人白白献那许多粮?”
  朱世杰哈哈大笑,真是委屈兄弟了。
  夜戏演过一场,卢士信心满意足地回来。他显是去后台潇洒了一番,懒洋洋地伸着胳膊,一屁股坐椅子上,冲俩义兄弟道,“咋样?看会儿?还是走?”
  李恒左右瞧,“顾琼呢?”
  卢士信往后面一指,“前面翻册子呢,傻小子一个,愣头愣脑的。”
  朱世杰看看简陋的戏台,再看看周围沉迷的庄户,也没甚兴趣了,道,“还是走吧。”
  几人起身,李恒去戏台下找顾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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