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逃(下)
  吴琨一动不动。
  我的刀抵着他下巴,半寸不让。
  “主公。”外面的从人问,“何事?”
  方才的声响还是大了些,吴琨的眼珠转向我。
  “答话。”我轻声道。
  “无事,行车。”吴琨忙道。
  可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跑来,有人道:“主公!城中起火!”
  吴琨脸色一变,我将匕首往肉里递进一些。
  “知道了,前行。”吴琨答道。
  外面再也没了打扰的声音,马车奔起。
  我一瞬也不敢松开,胸中的心跳激烈得像擂鼓。
  “你也很怕,是么?”吴琨声音有些变调,“你放开我,我会让放你走。”
  “此事,暂不必将军操心。”我不为所动,用匕首逼着他,“劳将军将双手举至车壁。”
  吴琨慢慢地举起手。
  “还有将军的腿,跪直了。”
  吴琨目中戾气骤起,我将匕首的锐部直直抵着,冷冷道:“将军一举一动皆在妾的眼中,马车亦走得不稳。将军若稍有动静,莫怪这刀太利。”
  火把的光照从车窗外照来,时而有军士匆匆交错而过,我能感到吴琨的愤懑。我一直撑着对峙之势,一瞬也不敢放松。道路比来时更漫长,待得终于到了屋宅的时候,我的手和身体已经酸得发僵。
  车停下,外面的从人道:“主公,到了。”
  “让宅中的人出来。”我低声说。
  “让宅中的人出来。”吴琨道。
  外面的人似乎有些疑惑:“主公,宅中的是……”
  “放出来。”吴琨重复道。
  外面的人应了一声。没多久,大门开启的声音传来。我从车窗往外瞥了瞥,公羊刿等人走了出来,神色不定。
  “开车门!”吴琨突然道。
  我已经,握着匕首的手紧了紧,语气低而凌厉,“将军欲寻死?”
  吴琨被刀刃抵得昂着头,却带着嘲讽的笑,一字一句缓缓道:“你现在杀我,连城门都出不了。”
  我急火攻心,可他说得没错,眼见着车门打开,深深吸口气稳定心绪。
  火把光正正照来,从人正要上前来服侍,见到车中情形,皆惊呆。
  “都不许动。”我喝道,将手上的匕首稍稍转动,让他们看清楚锃亮的刃面和吴琨的脖子,“退后,放下兵刃,让我的人过来。否则,尔等主公姓名不保!”
  兵刃密密地指着我,那些人脸上皆是惊疑犹豫之色。
  “让他们依我所言。”我对吴琨说。
  “照夫人所言。”吴琨道。
  众人相觑,这才将兵刃放低。
  “夫人!”阿元第一个跑到车前,眼圈红红。
  我没工夫啰嗦,对公羊刿道:“公羊公子来制他,黄叔换下驭者,其余人都上车!”
  公羊刿二话不说,上车来将吴琨接过。
  吴琨挣扎怒喝:“尔等敢劫我!定教尔等似无葬身……”话未说完,腹上被公羊刿送了一拳,他疼得蜷起身。
  “将军此言说得太早。”公羊刿冷冷道,“死不死,须过了今夜。”说着,将吴琨双手反捆,扔到角落。
  说话间,人都上了来,韦郊朝车前喊:“走!”
  只听得扬鞭一响,马车走动,朝前方驰去。
  我靠在车壁上,缓了一下,这才觉得浑身酸软,冷汗早已将衣服浸湿。
  “黄叔知道城门在何处么?”我仍然不放心。
  “知道。”公羊刿说,“城上有五盏明灯。”
  “出了城呢?”
  “出了城就去水岸,有船。”
  我讶然,想起方才那宴饮的地方。如果有船,那的确逃起来就快了。
  “那杨三他们可确定备了船?”阿元不确定地说。
  公羊刿苦笑:“那我就不知了。”
  众人瞪眼,一阵沉默。
  “我们有他。”一直没有出声的魏安道,看着吴琨。
  吴琨瞪着他,眼神犹如凶兽。
  马车疾驰过街道,到处都是兵卒,有人大喊着“救火”。
  “杨三得手了?”韦郊紧张地问。
  公羊刿望望天空,似乎在计算时辰,片刻,点点头:“如无意外,应当是得手了。”
  但此时,更多的杂乱声来自车后,有人嚷着“护卫主公”,更有马蹄声急急逼来。
  “消息传得太快。”公羊刿皱眉,转向魏安,“四公子。”
  魏安点头,敏捷地将车上铺陈的茵席揭开,揭开一块地板,底下竟有个一木箱。
  吴琨看着,一脸不可置信。
  只见魏安从里面拿出一把自制的木弓和十几支箭,公羊刿接过去,挂上弦。
  马蹄声渐近,公羊刿开启一扇车门,拉弓射箭,后面传来惨叫。我紧张地望去,瞥见一道刃光挥来,忙道:“当心!”
  公羊刿“砰”地关门,道:“四公子,铁刺!”
  魏安不慌不忙,似乎打开了什么,“哗”一声清脆的响声。没多久,后面继续传来惨叫,比刚才大声多了,似乎是一群人。
  韦郊哈哈大笑,我看着这战况,亦是目瞪口呆。
  “铛铛”数声传来,似乎有什么不甘心地砸在车厢上。
  “关窗,他们有弓箭!”公羊刿道,韦郊和魏安连忙将两边的窗拉下。精铁制的车厢密实,即刻挡住了外面的光照和喧嚣。
  “公子!啊……”前面突然传来黄叔的痛呼,众人皆惊。
  马车慢了下来,公羊刿急忙他伸手扯下前壁上的帷幔,开启前门。夜风呼呼吹来,城门屹立在前。黄叔一只手臂中箭,却仍然驾着马车左冲右突,正前方,一队骑兵奔来,为首者,竟是林崇。
  “贼人!休得撒野!”林崇大喝一声,立马挡在车前,手中一根丈八钢矛指来。
  公羊刿将马车停住,沉声道:“韦郊,替黄叔疗伤。”
  韦郊应了,赶紧将黄叔拖进来。
  街道两旁都是军士,有的将兵器指着马车,有的不明所以,乱哄哄的。
  公羊刿转身,一把将吴琨扯起,笑笑,“将军,该你了。”说罢,拎着他坐到车前。
  马车前的所有人都变了色。
  “兄长!”吴皎策马从林崇身后奔出,被林崇拦住。
  “叫他们开城门!”公羊刿用匕首抵着吴琨下颚。
  吴琨怒视他,闭口不言。
  公羊刿目光凌厉,手一动,吴琨的脖子上已经出了一道红线。
  “让开!开城门!”吴琨脸色煞白,立刻大喊。
  前方的道路立刻让了出来。
  可林崇仍挡在那里,神色不定。
  “将军竟不顾你主公性命?”公羊刿声音冷冷,匕首横到了吴琨的另一侧脖子上。
  “林崇!”吴琨的声音已经有些发嘶,不掩惊惶。
  林崇这才把兵器收起,令道:“开城门。”
  公羊刿挟着吴琨一动不动,道:“韦郊。”
  “来了来了!”韦郊放开刚包扎好的黄叔,爬到前面去驾车,嘴里小声嘀咕,“某乃扁鹊,这又当郎中又当车夫……”
  前方的城门缓缓开启,犹如绝境上的豁口,马车里静静地,只有高高低低的呼吸声。
  鞭子清脆一响,马车再度走起。
  “兄长……”吴皎眼睁睁地站在路旁,又气又急。
  出了城门,马车一路疾驰。韦郊依照着杨三告知的方向,不足半刻,前方已经能够望见江边高楼上的明灯。
  可等到渡口渐近,江面上却空空如也。
  “杨三他们在何处?船呢?”我焦急地问公羊刿。
  公羊刿不答,这时,火把光下,一个人影突然迎面奔过来。
  魏安急忙拿起弓箭,公羊刿却道:“住手!是自己人!”
  我望去,果然,那人眼熟,是杨三的兄弟。
  “公羊兄弟!”他喊道,韦郊连忙让马车停下。
  “船呢?!”公羊刿急忙问道。
  那人喘着气,道:“船……不曾得手!盗……盗船的兄弟让人发现了!”
  我的心一沉,众人皆失色。
  “大哥救出不曾?”公羊刿追问。
  那人点点头,道:“救出了,只是难出城门,三哥让我从城墙上下来等候在此,他说你们现在,他们自有办法。”
  公羊刿颔首,正要再说话,这时,后面追兵的声音已经近了,火把的光照汇聚通明。
  “夫人,江上……”阿元的声音颤抖,扯扯我的衣袖。
  我转头望去,亦是吃惊。一艘大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江面上,正缓缓朝岸边靠来,上面火光熠熠,上有帅旗,上书一个“吴”字。
  “你回去!”公羊刿对那人道,说罢,转向吴琨。
  “我等穷途,如今,唯有向将军借船。”
  吴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没有出声。
  就在这时,大路上的人马已经赶到,林崇当先一骑,大喝:“鼠辈休走!”
  公羊刿无所畏惧,将吴琨拉至跟前:“将军莫非又来试我敢不敢动手?”
  林崇冷笑,突然将长矛一指,大声喝道:“我方得报,主公已回宅中!鼠辈手上之人乃是假冒,给我乱箭射死!”
  众人大惊。
  “林崇!你这竖子!”吴琨亦愣怔,随即目眦欲裂,狂怒地大喊。
  公羊刿一把将他塞回车内,喝道:“韦郊!走!”
  韦郊忙不迭地调转车头,才奔起,破空之声已经如雨飞来。马车疾驰,轮子在坑洼的路上颠簸得坐不稳,车厢外传来“铛铛”的落矢之声。
  可马车终究慢了些,嘈杂声渐近,公羊刿对魏安喊道:“火油!”
  魏安伸手将底板下的机关拉开,公羊刿将一只火把扔出车后,“轰”一声,火焰平地而起,裹着人影和尖叫。
  但仍有骑兵从火中冲出,透过车窗的缝隙,我已经能看到兵器上的刃光。
  公羊刿拿起弓,可是箭已经寥寥无几。
  “夫人……”阿元害怕地抱着我,手上冰凉。
  我的心几乎跳出嗓子眼,手颤抖地摸上腹部,无助而绝望……
  惨叫声突然响起。
  不是车里的任何人,而是车外。
  我望去,莫名其妙的,追在后面的那些骑兵一个一个倒了下去,火光中,箭影如飞蝗。
  “船。”魏安在另一侧的车窗望着,忽然道。
  我们跟着望去,果然,江上的那艘大船已经靠岸,从这里望去,船上的军士正将弓箭射向我们的车后。众人皆惊疑,可是已经不容多想,韦郊扬鞭加催,朝船的方向奔去。
  身后追兵的喊声仍然传来,却被居高临下落来的箭矢逼得靠前不得。
  “四公子!少夫人!”有人在船上大喊,我睁大眼睛望去。夜色里又隔得远,望得不甚分明,可那声音熟悉,分明是程茂!
  “兄长!”魏安的眼睛发亮。
  我亦怔怔。
  一人正领着士卒从大船上下来,那个身影,即便是夜色再黑或者隔得再远,我都不会认错。
  阿元呜咽一声,哭了出来。
  我的手覆在肚子上,定定地望着那魂牵梦绕的人奔来,只觉像做了一场隔着亘古般久远的梦,眼前亦是一片模糊。
  “下车!快!”公羊刿大声喊,我连忙擦擦眼睛,与阿元一道从车上下来。
  “盾!盾!”有人大喊,已经有军士举着盾过来掩护。
  一名军士跑过来,道:“少夫人,快……”还未说完,我身前已经被一个颀长的身影挡住。
  抬头,那双浓黑的眼睛注视着我,脸颊映在熠动的火光之中,嗯……瘦了。
  泪水突然又涌了出来,我捂住嘴。
  “哭什么……”魏郯的声音有些紧张,却转头大吼,“程茂!不必纠缠,人齐了便上船!”
  程茂应了一声。
  魏郯不多言语,一把将我打横抱起,转身快步朝船上奔去。
  船上士卒一阵忙碌,只听“哗哗”的划水之声,大船缓缓开动,留下岸上一片火光人影。
  魏郯忙碌了一番之后才走回来,看着我。
  我也看他,喉咙里还哽咽着。
  “还哭?”他低低道,伸手来帮我擦眼泪。
  我抓住他的手,那触感粗糙,熟悉而温暖。一切都是真的。我张张口,想说什么,可就像太多的水挤在一个细口瓶子里,猛然要倒出来,反而艰难。
  魏郯轻叹一声,将我的头按进怀里。
  久违的味道,温热,安定。我深深地呼吸,仿佛还在质疑这是一场迷梦,听着那心跳,紧紧攥着他的手臂……
  “兄长。”未几,旁边传来魏安的声音。
  我从魏郯的怀里抬头,这才发现他身后有不少人瞥着我们,眼神闪烁。
  我窘然,与他分开一些。
  魏郯却仍握着我的手,看向魏安,笑笑:“方才怕么?”
  魏安摇摇头:“不怕。”
  魏郯拍拍他的肩头,片刻,转向一旁。
  吴琨坐在船舷边上,一动不动。他的头发已经有些散乱,脖子上的血痕触目。但是变化最大的,却是那张脸。他盯着魏郯,死死的,眼底发红,却已经没了先前的傲慢和锐利。
  魏郯走到他面前。
  “你是魏郯。”吴琨的声音低而冷静。
  “正是。”魏郯道。
  吴琨面色无波,片刻,目光移向我。
  他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长叹:“我糊涂一时,如今落入你手。此处乃江东地界,谁助你来此?崔珽还是裴潜?”
  魏郯唇角弯了一下,道:“公台不妨多担忧性命,方才还是我等将公台从绝境救回。”
  吴琨脸色一变,苍白的脸更加阴晴不定。
  “大公子。”这时,程茂走过来禀道,“前方有三艘兵舟。”说着,他看看吴琨,“是江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