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下)
  “朕十分难看么?”天子淡淡地抿唇。
  我看着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好。
  天子是个性情温和的人,遇得事情也从不偏激。可他也有着与生俱来的骄傲,如今成了这般模样,可见他经受了何等煎熬。
  “不难看。”我挤出一点笑容,看看水面,岔话道,“陛下亦喜布衣垂钓之趣?”
  “垂钓可静心,简朴可淡泊。”天子转过头去,缓缓道,“心智宁静,方可涤濯思虑。”
  我不语,看着他的侧脸,那面容依然年轻,却透着深深的沉郁和憔悴。
  好一会,我低声道:“陛下当好自保重。”
  “保重?”天子笑笑,唇边的苦涩更加深刻,“朕连一个妇人都保不得。”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的心中亦悲凉起来。想起从前,我无家可归,天子丧母,两人都只有在太后宫中才能得到庇护。我们同病相怜,他的痛苦,我多少也能体会。
  我转头看看身后。黄劭与阿元立在几丈外,再无他人。
  犹豫片刻,我将手轻轻按在天子的肩上,就像太后去世的时候,我们一边哭着一边相互安慰那样。
  天子没有躲开也没有回头,片刻,抬头深吸一口气。
  我能感觉到他胸膛里压着的阵阵颤抖。
  溪水从青石下淙淙流过,带着几片上游漂来的粉色花瓣,在水波里打着旋,沉浮不定,又被带向溪水的另一头。
  沉默了好一会,我忽而听到些人声传来,即刻收回手。转头,只见水榭那边,几个人影正过来。待他们绕过一处树丛,我方得看清楚,那是徐后和几名宫人。
  “皇后。”黄劭行礼。
  徐后眼睛看着这边,有少顷停顿。
  “拜见皇后。”我已有所准备,上前从容地行礼。
  “夫人来了。”徐后声音平静,却未驻步,从我身前走过,向天子行礼道,“陛下,诸事已齐备,宾客俱至,可行祓禊。”
  天子坐在石上,动也不动。
  徐后和声道:“如今只等陛下,陛下还须回宫更衣,再往祈福……”
  “祈福?”天子不紧不慢,将鱼竿挑起,从钩上取下一只小鱼,看了看,片刻,投回水中,“朕长子才失了生母,丧事未行,祈福做甚。”
  “陛下!”徐后的声音陡然低沉,带着警示的意味,将眼角余光朝我扫来。
  天子转回头来看看她,又看看我,清瘦的脸上挂起一丝嘲讽的笑。
  “黄劭。”他放下鱼竿,一边起身一边唤道。
  黄劭忙上前来,行礼:“陛下。”
  “回宫更衣。”
  黄劭应下。
  徐后面色恢复柔和,道:“妾侍奉陛下……”
  “不必。”天子淡淡道,说罢,径自沿着小路踱开。
  那身影消失在林荫花丛之后,未几,周围只余流水潺潺,风过鸟鸣。
  徐后望着那里,似乎有些僵硬,少顷,她转头看我,却已神色自若。
  “我听闻夫人今日独自而来。”她开口。
  “正是。”我答道。
  徐后看着我,片刻,道,“祓禊快开始了,夫人与我且行赏春,如何?”
  此处走回原地只有一条路,居然徐后开口,我也不能在她面前失了气势,颔首道:“妾幸甚。”
  徐后淡淡一笑,转身前行。
  宫人引路,我落下徐后半步,沿着彩石镶嵌的小道缓缓前行。花木流水的味道清凉湿润,徐后不出声,我也不会腆着脸先说话,只将眼睛望着林苑中的景致,一门心思“赏春”。
  自从那个芒山的清晨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单独面对过徐后。魏郯说过他会跟徐后撇清瓜葛,我也就不再过问。在这件事上,我们似乎都在遵循一个道理——我有过裴潜,他有过徐后,从前如何,我们各不干涉。魏郯没有主动问过我和裴潜的事,我也没有主动问过他和徐后的事,即便窥得一角,但意识到它不会触及眼前,自己就会绕路躲开。
  我并不怕徐后。她虽贵为皇后,权势却连郭夫人都不如。她即便与魏郯有旧情,却不可能进魏氏的家门,换而言之,她动不了我的地位。
  尽管如此,我觉得我心思开明,可每次见到徐后,却总还是有些怪怪的感觉。我无法和气笑谈,无法像应付别的贵妇那样收放自如。这也不能怪我,徐后在我面前,最和善的时候也是三分微笑三分审视,剩下的几分是什么,恐怕只有她心里清楚……
  “我记得从前,夫人时常入宫,与陛下亦是故交。”徐后忽而开口道。
  我不知此言何意,答道:“正是。”
  徐后微微转头,叶影扶疏,阳光在那张秀致的面容上明晦变换:“我听闻,夫人当初成婚,是丞相做主。”
  终于要提起魏郯了么?我看向她,微笑:“此事细由,妾并不知晓。”
  徐后恍若未闻,将手指轻轻拂过路边一树白桐的花瓣:“我记得那时,丞相本欲择在未婚的公主之中择一位为儿妇,可到了莱阳,就立刻改作了夫人。”说着,她看看我,轻声道,“夫人可知为何?”
  我心中诧异,此事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先帝儿女众多,天子的宫中还有几位待嫁的公主,这我倒是知道的。不过,魏傕收我做儿妇的原因,我早已想透了千万遍,徐后如果想点醒我什么,只怕白费心力。
  “丞相厚爱,妾彼时亦是惶恐。”我答道。
  徐后看着我,唇角弯起一抹奇异的微笑。
  “丞相乃当世之枭雄,世人在他眼中皆是棋子,或爱或弃,不过时势。”她的目光沉若深潭,声音却轻若拂风,“夫人可明白?”
  我与她对视着,没有说话,万籁俱静。
  “皇后。”一个带笑的声音传来,望去,是几名游春到此的妇人从前方走来,笑意盈盈。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出了外面。
  徐后的脸上恢复矜持的和色,接受妇人们的行礼。
  一位看着面熟的中年妇人笑着对我说:“方才不见了傅夫人,我等正找寻,原来是与皇后一道。”
  我亦淡笑:“正是。”
  天子换了一身衣裳,衣冠齐整,先前的颓唐之貌竟全然不见。
  他接受臣民跪拜,与徐后走到众人中间,一道游春赏景。宫人们早已将香草备好,天子亲手分与众人。
  轮到我的时候,天子看着我,将一束蒲叶卷裹的兰蕙递来:“夫人如蕙。”
  “谢陛下。”我低头接过。
  人多起来,游乐笑声阵阵,宫中的冷清抑郁似乎也全然消失。游玩疲累之后,众人又在林苑中曲水流觞,吟诗作赋。天子前呼后拥,手持酒杯听着人们高谈阔论,脸上的笑意仿若从无阴霾。
  宴乐一直行到午后,来游苑的人们醉的醉乏的乏,各自散去。
  我也想走,却想着魏郯说过要来接我,只怕自己走开他又错过。
  流觞行乐的亭子上,天子饮了许多酒,已有醉意,斜倚着凭几隐枕。周围只剩下宫人和内侍,徐后坐在他的旁边,亲手为他煮茶醒酒。
  “阿嫤。”天子看到我,笑意有些迷糊,拿起一只酒盏举了举,“来,饮酒!”
  “陛下,不可再饮。”徐后将他的酒盏拿下。
  天子看着她,神色一沉,可过了一会,却慢慢笑起来。
  “阿嫤,朕娶了一位贤后。”他仰头躺在在榻上,手像打拍子似的叩着凭几,似叹似笑,“贤后!”
  徐后望着他,脸色半红半白。
  正待开口,忽然,一名内侍急急地奔来:“陛下!陛下!丞相入宫来了!”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
  “丞相?”徐后一下从席上站起。
  “正是!”内侍喘着气,“方才已入安庆门!”
  我听着,亦觉惊疑。魏傕既称病在家,这般时节,又入宫来做什么?
  “陛下!”徐后转向身后,天子却倚在榻上,恍若未闻。
  “来人,”他拂拂袖子,站起身来,“回宫,朕要歇息。”
  徐后脸色一变,拦在他身前,低低道:“陛下这是做甚!”
  天子却神情不改,冷笑:“怎么,丞相要来扰朕清梦,皇后亦相助么?”
  话音才落,却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喝道:“陛下酒宴热闹,老夫才来,便要散了么?”
  我望去,心底暗暗一震。
  一匹黑色骏马飞驰而来,上前一人金冠锦袍,正是魏傕。他竟纵马闯入宫禁而来,在几丈之外停住,一跃而下。
  无人敢上前阻拦,只见魏傕身着锦袍大步走来,虎虎生风。
  徐后和天子皆不再动作,立在亭上看着他,神色微微发僵。
  魏傕的脸上不辨喜怒,扫了周围一眼,看到我。
  “舅氏。”我行礼,低头间,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魏傕没有回答,却径自走到亭上,站在帝后面前。
  没有人敢问他为何见了天子不拜,他与天子对视时,空气胶滞,我能感到心在撞着胸口。
  毫无预兆的,魏傕突然“锵”一声拔出剑来。
  众人吓了一跳,我看到帝后皆后退一步,天子的脸色发白。
  “丞相何意。”天子的声音紧张。
  魏傕却笑笑,将剑尖挑起案上的一只金觞。
  “陛下今日行宴,尽兴否?”他问。
  片刻,天子答道:“甚尽兴。”
  魏傕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突然,他将金觞往空中一撩,用剑劈下,只听“铛”一声响,金觞落地,已成两半。
  “臣今日亦在府中畅饮,正兴起之时,忽从赵贼府中搜得一物,特来呈与陛下!”魏傕语带戾气,从袖中扯出一物,掷在天子胸口。
  天子接住,一看,脸色登时如白灰一般。
  我亦如遭霹雳,此处虽隔着两丈,那白绢却认得清楚,上面暗红的字迹已经发黑,正是天子的血书!
  “昏君!”魏傕怒喝一声,提剑指着天子的胸口,“可认得此物!”
  “舅氏!”我不及多想,急忙上前。可不待我阻拦,一个身影已经挡在二人之间。
  “丞相明鉴!”徐后将天子拦在身后,声音微微发颤,“天子素赞丞相高义,这等矫诏必是贼人伪造!”
  “伪造?”魏傕冷笑,“天子手迹,老夫岂不认得!诏上玉印,又是何来?”
  “赵隽勾结梁仁出入宫禁,伪造天子手书玉印。”我上前道,“乱党欲以矫诏号令天下,舅氏明察秋毫,闻风即以剿灭。以儿妇之见,此诏留于府中,乃为诱舅氏与天子生隙,置舅氏于不仁不义之地!舅氏世之英雄,岂可中了奸人之计?”
  我一口气说完,只见魏傕目光冷厉,犀利如刃。
  背上如抵芒刺,我望着他的双目:“舅氏三思。”
  魏傕神色不动,却将剑向前抵了抵。
  我几乎能听到心蹦出来的声音,徐后望着魏傕,没有退后,却将手握住剑尖。她的声音低而发虚:“夫人所言甚是,丞相明断。”
  殷红的血从手掌中渗出,染红了她雪白的袖口。
  我望向天子,他看着徐后的手,嘴唇发白。
  “父亲!”这时,魏郯的声音在亭下响起,我看到他,心中犹如一块大石落地。
  魏郯几步上前,目光扫过,似乎已明白发生何事。
  “父亲,”他握住魏傕的手臂,沉静道,“此书来历可疑,父亲欲鉴真伪,可问天子。”
  “哦?”魏傕阴晴不辨,看向天子。
  天子面白如纸,我能看到他的手在袖子下紧紧攥着。
  “此乃赵贼矫诏,其心可诛。”他的声音平板。
  我听到这话,不禁松了一口气。
  “父亲。”魏郯看向魏傕。
  魏傕盯着天子,少顷,露出笑容,收回了剑。他一抖袖子,退开两步,向天子一礼,声色俱是和气:“朝中近来议论不断,谣言臣诬害忠良。臣深觉冤屈,今日特此入宫向陛下呈此物证,请陛下明断。”
  天子面无表情:“丞相忠直,朕甚慰。”
  魏傕却道:“赵隽逆贼,竟敢矫诏,臣请按律处置,其罪加诛九族!”
  天子的目光陡然暴起,我瞥见徐后一把握住他的手。天子看看徐后,喉咙滚了滚,几乎一字一顿:“便如丞相之意。”
  魏傕这才露出满意的笑,神色悠然,四处张望一下,道:“今日上巳,臣入宫来,还未及向陛下讨祓禊之物。”
  一旁的黄劭闻言,忙让宫人将香草呈来。
  天子取过一束,看向魏傕。
  魏傕躬身,双手抬起。
  我毫不怀疑如果那花草生得再结实些,天子会干脆将魏傕的脑袋捅穿。
  可他只微微停顿,将香草放在了魏傕的手上:“丞相康直。”
  魏傕笑容满面:“谢陛下。”说罢,整整衣冠,转身大摇大摆地朝他的马匹走去。
  “回去吧。”耳边蓦地响起魏郯的声音。
  我抬头,正对上他黝黑的双目。
  “嗯。”我颔首。
  魏郯带着我向帝后一礼,不再多言,告辞而去。到了亭下,他温暖的手掌握住我的手,我才发现自己浑身冰冷。魏傕已经走远,我的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我回头,天子还在亭中,正将一块巾帕为徐后包扎手掌。
  徐后却侧着头,眼睛望着这边,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