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候君来
  赵太子今年与姜旦同年, 他当上太子的时候连儿子都生了好几个了, 却还没有太子妃。
  如今的太子妃还是他父王继位后, 陈相作媒, 替他寻了一位名家淑女。
  为他生儿育女的原妻妾都降成了妾, 甚至连他的面都不能见, 听说被送到偏僻宫宛去做奴婢了。
  太子不敢反对, 他知道自己这个太子不值钱,他底下还有四个弟弟,都是母后所出。如果不是父王没有别的妻妾, 在陈相来询问时坚持要立母后为王后,他说不定也会沦为仆人,不知送到哪里去干活了。
  现在他坐在车上, 带着他也不熟悉的臣子下属去依附鲁王, 心中忐忑难安。他还思念自己的那几个孩子,不知在太子妃的身旁是不是能过得好。
  从父王继位后, 仍然在他身边的旧人只有他的侍人了。
  他对侍人哭道:“阿否, 我担忧害怕, 不知该如何是好。”
  侍人阿否是赵国先王时宫中宫女与侍卫偷情所生。宫女不想把孩子扔到宫外, 那样孩子只有死路一条。侍卫也不肯认他, 逼于无奈,宫女让阿否做了侍人。
  因为是幼时就受过刑, 阿否虽然长得还算高大,但皮肤细腻, 不生胡须。
  宫中就常说太子与他有私情。
  所以这次他听说太子要去鲁国为质, 恳求太子跟了出来。不然等太子一走,太子妃立刻就会杀了他。
  她虽不在意太子的床帷私事,却不能容忍丑事。
  如果他是个宫女倒是无妨了。
  阿否十分了解太子,知道他没什么胆量,也没什么志向。以前还对他设想过日后被赶出宫时要如何挟带宝物出去换钱好买地买房。
  一朝成了太子,不但没添半分胆气,胆子反倒更小了。
  那些被陈相送来教导陪伴太子的读书学士固然面上恭敬,实则对太子毫无敬意。他们学识好,又聪慧,根本看不惯没读过书又笨的太子。
  阿否听他们说,太子哪怕这一回出去死了,丢了性命,也算是他成为太子之后做成了一桩事。不然日后这样的太子继了位,才是荒唐可笑呢。
  先王虽暴虐,好歹可称一声人雄。哪知生的儿子个个都是软蛋。
  他是侍人,那些人没把他当一回事,当着他的面也敢说这种话。
  阿否没有把听来的话告诉太子,让他知道了只会更自卑,更沮丧。
  他安慰道:“太子不要担心,鲁王乃□□之人,不会害你的。”
  赵太子仍惶恐不安。
  他现在每日还要照常读书,先生们又给他讲鲁国之事,忙得他在车上也睡不好觉,没日没夜的捧着书。
  越听鲁国的事,赵太子越佩服鲁王。
  他捧着书时对阿否说:“阿否,没想到这纸就是鲁人所造啊!有了纸,我这次出门行李可是少了不少呢!”以前书都用木牍、竹牍来记载,出门要带的书如果多的话,车都要多赶几辆。换成纸牍就好多了。
  但赵太子又担心鲁王这么能干厉害,会不会看不起他。
  阿否安慰他:“太子,如果鲁王真的对你不敬,你就不要跟他计较。”
  赵太子点头说:“我懂,阿否。我怎么敢得罪鲁王?”他又失落地说,“何况先生他们日日都看不起我,我连先生都不敢记恨怪罪。”
  主仆两人一起叹了口气。
  赵太子叹道:“我这样的太子,真是没用……”
  由于不知鲁王走到了哪里,赵太子又没什么威势,赵国一行人走得相当慢,悠悠闲闲的往凤凰台去——目的地一样肯定能碰上。
  毕竟都知道这一趟去有相当大的危险。如果跟着一个值得跟随的主人还好,跟着赵太子那真是……死都死得委屈。
  结果他们走得这么慢还是遇到了同行的人。
  恰是魏国使节。
  出行在外,赵太子一行是相当低调的。虽然一国太子出行应该展开王旗——引人叩拜。
  但陈相把全国各地的军队都给解散了,只留了护卫王都的。
  赵太子虽然“重要”,无奈备选很多。
  所以他们这一行,陈相只是意思意思的给了一队护卫,只围着太子的车驾。
  不过就算这样,真有敌人了也只能带着人赶紧跑,对战是不可能的。
  武力如此,赵太子一行人就没有挂旗。
  于是他们这一队人在路上就显得很古怪。
  人多,却不像商队带着货物。
  不是商队,这么多人全是男子,几乎看不到女眷,还有车有马,这是干什么的呢?
  另一行人跟他们遇上后就带着名帖前来拜访,也是为了打听一下这边的来路。
  赵太子这一方也正好想打听对方的。
  两边都很小心,怕路遇匪盗。
  结果一换名帖,一方是赵人,一方是魏人。
  再一说走的方向是一样的。
  魏人这边称自己是出门游学,家中长辈叮嘱过出门在外不要以势欺人,就请恕他不通报姓名了。
  赵太子这边,赵太子肯定是不能出来见人的。他那学问纯属丢人现眼。
  于是推出一位队伍中年纪最长者,说自己是赵人,带家中子孙出来见识世情。
  两边客客气气的同行了一段时间就发觉彼此都不太对了。
  赵太子这边是护卫加侍人一起露了馅。
  魏人那边起了疑心,毕竟能用宫刑的只有君王家,再牛的权臣,再大的世家也不敢在自己家里用侍人服侍。
  为求个明白,魏人只好重新求见,自陈姓氏。
  赵人这边也发现好像是露馅了,含糊说那车里的是个贵人。
  魏人——起言,又说了自己的身份。再次求见。
  他是魏王为了“看望太子”“关心太子”“想念太子”,特意封的太子太傅,让他去鲁国看太子去。
  其实重点是鲁王送来的那卷国书。
  真叫魏王抓破了头皮!
  魏王自觉算是有一份雄心的。他继位时想要把魏变成诸侯间的第一大国!第一强国!
  在他看来,赵王老迈——现在已经死了。
  郑王老迈——现在已经死了。
  燕国混乱——分裂成南北燕了。
  晋国弱小——可以强占。
  鲁国平庸。
  几个诸侯国中并没有可与他相媲美者。
  但让魏王想不到的是,赵、郑、燕、晋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偏偏鲁王去后,新王以极快的速度稳定了鲁国,铲除了权臣,建立了权威。
  而且新王极为霸道,鲁国世家一个接一个的被他除掉,显然是个地道的独夫。
  而新王之姐也是权欲极盛之人,此女心智还不俗。
  在鲁王整治鲁国的时候,他的王姐姜姬去了凤凰台,显然是意在皇后之位。
  在那时,魏王就后悔了。
  因为他的第一个王后是晋国公主,与姜姬有些渊源。
  当时他利用王后去挑衅太后,虽然付出了一点代价,但能在继位三年内就将太后一方的势力连根拔除,他觉得这是值得的。
  甚至在之前,他还时常回味,感到自豪。
  但王后受太后所害,死于非命。死前不知用何种手段,将太子交给了姜姬。
  太子年幼,被姜姬教得只识鲁,不识魏。
  魏王想起当年被忠臣强掳回来的太子就头疼。彼时他已经有了新后,新后也已经生下伶俐的公子。
  他正欲另立太子,不料以为早就死了的太子又回来了!
  太子“逃”回鲁国时,是他故意放他走的。他希望这个太子再也不要回来。
  他还给这个太子起名为“孝”。以后只要时机成熟,他就可以随便抓个不孝的罪名,将其驱逐出国,另立太子。
  这个时机前两年已经到了,太后久闭深宫,终于去世了。
  而举行葬礼的时候,太子未到,这就是不孝的大罪。
  那时魏王刚刚得知姜姬在凤凰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但与朝阳公主交好,还与徐公等凤凰台重臣有勾连。
  甚至据说在凤凰台外有一座鲁人居住的公主城,只是因为姜姬思乡,就能在凤凰台外建城,让鲁人居住。
  听说这姜姬如今就住在公主城里。
  魏王当时就按下了原本的计划。
  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子,他料定鲁王不敢与魏国翻脸。
  但如果换成是皇帝的斥责或恶言呢?
  那姜姬是不是真的能在凤凰台呼风唤雨?
  如果她在凤凰台胡说一通,那就算他另立了太子,最后也不过自取其辱。
  他不想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他命人去凤凰台打听,因路途遥远,一年方能来回一次。可两次打听的结果都不好,那姜姬竟然一直没有失宠,第二次回来的人说姜姬虽然没有成为皇后,那是因为她回拒了两次封后的圣旨。
  她还已经有了皇帝的公子!
  魏王当时就写信去鲁国,佯称重病,思念太子。打算召回太子。
  不料鲁王理都不理他。他的使臣在鲁国住了大半年才得回一个消息:姜姬已经把魏太子叫到凤凰台去了。
  使臣回来报信,魏王就知道已经晚了。
  这个太子,彻底废不掉了。
  既然如此,他就只能想办法弥补。尽快把太子召回来,想方设法的挽回他。
  反正不管如何,太子在外,他纵有良策也无法施展。
  魏王还没想出办法,鲁王又出了奇招。
  他竟然禅位!
  他还在国书中告诉了魏王他想像不到的事!
  皇帝被一个狂徒带着兵从凤凰台劫走了。
  鲁王要去勤王。
  他问魏王是否同去啊?你不来是不是不够忠心啊?你是不是不想救皇帝啊?
  魏王没少打听凤凰台的事,之前权臣相争惹得天下民不聊生的时候他还和赵国先王打过大梁边城的主意呢。
  不过是都怕自己出头了,背后再被对方攻打才打消了念头。
  现在赵国先王已经没了,新继位的这个大王听说是个无能的。按说是魏王的机会到了——
  偏偏这回是鲁王先开口!
  魏王前思后想之后,既不舍得这个能占便宜的好机会,又担心被鲁王陷害。
  想来想去,借着太子的名义送个人过去,一来不至于被鲁国给甩在身后;二来也可以哄回太子。
  起言已经被魏王叮嘱过,只要是能哄回太子,他可以百无禁忌!
  魏王几乎就是明示他可以对太子说“只要归魏,就能立刻当大王”这种话!
  起言头痛欲裂的听魏王说他“病重难支”。
  说不定看不到太子归国就要咽气了,到时魏国无主,魏人多可怜啊。
  魏王一番“暗示”之后,起言垂头丧气的回去了。
  起言这段时间躲在车内就是在设想见到太子后要怎么说。
  要不要一见面就痛哭呢?
  是哭着说“魏王难有天年,太子不归,魏国无主”,还是以一副忠臣的面劝太子快回国,以免魏王死得太快,来不及继位。
  毕竟国中还有一个王后和好几个公子呢。
  ——重点是,他这么说了,不管有没有把太子哄回去,魏王都有可能会记恨他啊。
  但是他不照作,魏王照样会记恨他。
  怎么做都是错,起言一边唉声叹气,一边拟文,备着见到太子不至于说不出话来。
  结果路上就撞上了赵人。
  拜见后,得知他撞上的不是一般的赵人,而是赵太子。
  赵太子,胆小如鼠。
  跟他对座,说不到十句就赶人了。
  胆怯至此。
  起言回来就想,要是他家的太子也是这样就好了。
  太子听说还是鲁国奴仆养大的,想必胆子更小。
  他突然有信心了!
  凤凰台。
  姜姬问阿陀:“路修得怎么样了?”
  阿陀是哪里需要哪里跑,什么都干过。现在他正在外面组织民夫修路,照孙大夫写的文章,一层大石一层小石一层细石,再来回三层土,把路压得结结实实的!
  现在他手里有十几万民夫,数千官吏。不管是凤凰台世家中惯爱用鼻孔看人的东西还是奸滑的商人小民,他都能如臂指使。
  当着公主的面,他也不再胆怯惊慌。
  他道:“已经完工了,正在做第二遍检查。马上就是雨季了,到时就可以知道哪里有暗坑。”
  雨季过后还有冬季,冬过后有春。孙大夫造的路,复修都要再花一年时间。但这样造出来的路结实极了!不管过多少大车,拉多重的器械都不怕!
  修过路以后,从凤凰台到公主城,时限可缩短至三分之一!
  可称朝发夕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