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石咏也没想到, 自己平平淡淡一句话, 竟然将年羹尧就此说愣了。
  石家扇子的旧案, 石咏解开误会之后便再也不提, 真正借题发挥, 拿扇子做文章的人, 不是别个, 而是合谋者贾雨村。
  以此类推,与石家旧案一样,如今朝中群臣上书弹劾, 其中有多少与年羹尧昔年共过事,又有多少是年羹尧在“年选”中亲自提拔起来的人?反过来再看满朝文武,昔年有那么多与年羹尧交好的奉承的, 到了此刻年羹尧被降职, 怎么就不见什么人站出来为年羹尧说话呢?
  可见年羹尧昔日结交友朋,处处以利益为先。一旦他这里再无利益可取, 便人人辟易远避。
  一念及此, 石咏忍不住便想起年羹尧那个被过继出去的嫡长子年熙, 想起当日年熙在石家喜宴一角的无声哭泣。年家一家子都被泼天的富贵权势冲昏了头, 而年熙恐怕是年家唯一的一个清醒者。可惜的是, 年熙的话, 年羹尧恐怕一个字都未听进去过。若是他当年听得进去,如今未必便会落到这个田地。
  此刻石咏面前的年羹尧,端坐在太师椅上愣了片刻。他手下的亲兵已经用蟹眼水沏了茶, 将茶碗送到年羹尧手边。年羹尧木然无觉地将茶碗端着饮了一口, 被茶水狠狠地一烫,他才从失神之中惊醒,立时又恢复了此前一副精明强干的面貌,目光锐利,直盯着石咏,冷然道:“便是如此,也轮不到你这小子来看本将军的笑话。”
  他将手中茶碗一放,双手朝北一拱,道:“明日,皇上便会下旨恢复本将军的抚远大将军一职。青海虽平,罗卜藏丹津犹在,准噶尔蠢蠢欲动……皇上不可能不用本将军,不可能不用……”
  说到这里,年羹尧胸中激荡,语声竟有些哽咽。“石咏,我问你,此前你在京中,可曾见到贵妃与福惠阿哥?”
  石咏也不隐瞒,老老实实地说:“外臣不见宫眷,所以下官不曾见过贵妃。只是自年初起,宫中便一直传闻贵妃素习体弱,积年成疾,因此凤体违和……”
  年羹尧脸色顿时大变。
  石咏则继续往下说:“福惠阿哥,在旧岁下官二弟的婚礼上,下官曾经见过一次。当时福惠阿哥与四阿哥和五阿哥在一处,两位皇子对福惠阿哥疼爱有加,也曾明言皇上对福惠阿哥格外钟爱怜惜,胜过其余皇子。”
  年羹尧听到这里,轻轻舒了一口气,点着头笑道:“是了,本将军是福惠阿哥的亲舅父,谁能比本将军更适合辅佐福惠阿哥?”
  “所以,明天……明天复起的旨意就会送到本将军手上,西北安定,不能没有本将军……”
  年羹尧站起身,无比激动地望着涌金门外的西子湖,一番话说得口沫横飞。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手势,动作极大,此刻便连几位亲兵都离得远远的,不敢上前。石咏在旁看着心想,难怪百姓们都不敢从涌金门这里进城。有这偏执到近乎疯癫的年大将军在此,每日拦着百姓道:“你知道么,明日皇上的旨意便到,本官就要官复原职了,你知道么……”
  石咏想到这里,便径直告辞,实在是没有再与年羹尧多说的必要了。
  如今朝中百官弹劾年羹尧,大逆、欺罔、僭越、狂悖、专擅、忌刻、残忍、贪婪、侵蚀罪等共计九十余条。前一阵子雍正刚刚在年羹尧所上的折子上朱批:“看此光景,你并不知感悔。上苍在上,朕若负你,天诛地灭;你若负朕,不知上苍如何发落你也……”
  年羹尧到了此时,若是卑微服罪,蛰伏一时,可能还有一条生路。然而在此每日对着路人大喊大叫,说西北缺不得本将军……若说雍正明日就会下旨让他复起,那只会是在梦里。
  *
  可巧的是,石咏见过年羹尧的第二日,真有旨意下来,浙江总督福敏亲临杭州将军寓所宣旨,却是雍正“遵从百官之意”,将年羹尧官职,从从一品的杭州将军始,连降十几级,令其成为七品的城门吏。此外,年羹尧身上爵位也被尽数夺去。
  石咏身负职责,需要密切关注年羹尧的一举一动,因此紧随浙江总督一道,前往杭州将军寓所传旨。
  年羹尧降职以后,立即被脱去身上从一品的杭州将军官服,换上一件城门吏的褂子,寓所也再不能供其居住。这位昔日叱咤疆场,威震西北的年大将军,就这样被扫地出门。
  年羹尧被逐出杭州将军寓所之后,却还未完。浙江总督福敏带人,亲自查抄杭州将军寓所,将所有年羹尧身边的书信、书籍、文字尽数抄去,一一翻捡,呈报京中。所有书籍之中,就有年羹尧幕僚汪景祺所做的一本《西征随笔》。
  这名年羹尧的幕僚汪景祺,少年时便有才名,但恃才傲物,久困名场,蹉跎多年,四十几岁才中了个举人。他于雍正二年时投机投到了年羹尧门下,在年羹尧身边短暂地做了一年幕僚。在这期间他写出了大量对年羹尧歌功颂德的文字,多数收录在这本《西征随笔》之中。
  比如这本随笔之中,汪景祺就曾称赞年羹尧是“宇宙之第一伟人”1的,也有将年羹尧与唐时名将郭子仪、裴度等相比较,说那些名将的功绩与年羹尧相比,简直不值得一提,说“盖自有天地以来,制敌之奇,奏功之速,宁有盛于今日之大将军哉!”
  在石咏看来,汪景祺所做的,不过就是拍马屁之作,将年羹尧吹捧上天。福敏却非常紧张,对石咏说:“石大人,您在这里也一并见到了,本官已经将所有年宅查抄出的文字书籍一并封存,马上便命人快马送交京师。”
  石咏知道这些文书都送上京,无论对年羹尧还是汪景祺,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他内心里反对文字狱,“因言获罪”这种事,只会让官场上人人自危。但是奉旨抄没杭州将军寓所的人是福敏,而不是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文字书籍被一箱箱地封存,被快马送进京里去。
  “石大人,石大人身负使命,年公那里……咳咳,年羹尧那里,本官就都交予石大人了!”福敏向石咏行了个礼,转身匆匆而去。
  石咏所谓的“使命”,乃是去看看年羹尧的情形,并适时向雍正禀报。可是到了此刻,石咏当真有些怀疑,雍正这项任命的真正用意是什么。毕竟福敏以下,在杭州的官员,每天都在密切关注年羹尧的动向,每天都有密报,以各种视角描绘年羹尧的生活,并且飞马报至御前。
  那么雍正皇帝命石咏前来杭州,亲眼目睹年羹尧一夜之间,跌落尘埃,官职爵位尽数撸去,这到底是个什么用意?
  石咏有些不敢想。
  他曾经隐隐约约地想到过,这许是雍正要让他亲眼看到,曾经无端陷害、谋夺他家产的年羹尧已经从高位上就这样跌落下去;曾经背地里摆布石宏武,活生生搅了石家一家安宁的年羹尧,也再也没有能力做出这样的事了。可是石咏想到这里,还是会偶尔觉得不寒而栗——他觉得雍正也是在试探他的态度,面对这样的年羹尧,他石咏究竟是会随百官一道,伸脚踩上一踩,还是秉持公正,不带任何私人情感去看待这个人。
  于是,石咏拜别福敏之后,便前往涌金门——年羹尧现下的职责是涌金门的城门吏。这位早先被剥去了杭州将军的官服,穿上了涌金门城门吏的马甲,此刻在涌金门城门附近,也已经没有了太师椅与八仙桌,早先他那些亲兵早已被浙江总督编去其他武职官员麾下,另行管束。而年羹尧此刻正自己蹲在那只风炉跟前,小心翼翼地用蒲扇扇着,一面望着炉上铜铫子里的水,一面说:“已经是虾眼水了,只消再过片刻,再过片刻……”
  石咏从年羹尧身后而至,遮住了年羹尧身后的阳光,年羹尧猛地一回头,被耀眼的阳光一晃,眯着眼看了半天,才认出是石咏,当即惨然咧嘴一笑,道:“明日,明日皇上就会下旨……”
  下旨让他官复原职?
  石咏恰于此刻出声提醒:“年大人,已经是蟹眼水了。再煮,水就过了!”
  年羹尧一见连忙将铜铫子从炉子上移下来,道:“好险,当真是再煮就过了。这可是虎跑的水,过了今日,就……”
  他说到此处突然打住,没有再继续。石咏却知他要说的大约是,这一钵虎跑水,乃是今早他的亲兵去虎跑汲的,明日就再没有兵丁去虎跑替他打来泉水烹茶了。
  这年羹尧给自己沏了茶,自己捧了茶盅,坐到涌金门跟前一块大石上,仰起头,眯着眼,望着石咏,冷然道:“石大人锲而不舍,昨日之后,今日又来看本官的笑话?”
  石咏无奈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的就是年羹尧本人了。
  “说实话,我年羹尧一生谋算过无数人,可你石家一家子,就算是搁在我面前,我也未必有这心情去谋算,你家扇子那事,的确是我看走眼了。”
  年羹尧头一回面对石咏,说出心里话,石咏心想:这话,可能从年羹尧口中说出来,已经能算是道歉了吧!然而偏生就是这么一个口中炎炎大言的男人,当年曾经将石家闹得鸡犬不宁,一手毁去了一整个家庭,让这个家里的大人与孩子都苦苦挣扎,至今都还有人未完全解脱……
  这年羹尧,大抵已经全忘了吧!
  也是,好多年前布下的局,后来又临时放弃了的,一家平凡人家的喜怒哀乐,在这日理万机的年大将军心里,显然没有几把扇子所指向的滔天财富来得重要。
  “你就等着瞧吧!等明日,明日,皇上就会下旨让本官官复原职。你自己也说过,本官的亲妹妹在宫中为贵妃,贵妃在病中,皇上为了安贵妃之心,定不会将本官怎么样。此举不过是为了应对百官弹劾。”
  年羹尧捧着手中那只茶盅,小口小口地啜着,越啜越是心安理得。
  石咏心里却忍不住大大地“呸”了一声,感情贵妃的病,也是值得年羹尧利用的工具,此人到底有多凉薄多冷血,他如今总算有了个清醒的认识。
  “本官是福惠阿哥的亲舅舅,福惠阿哥深得皇上宠爱,生母份位最尊,皇上没有嫡子,定是已经秘密建储,将福惠阿哥立为太子……若是本官当真像是百官弹劾的那样,犯了那许多大罪,件件足以处以极刑,皇上又怎么会只是降职而已?”年羹尧很得意,“人生起起落落的多了,郭子仪亦有三落三起。只要我留得性命,保不齐明日便复起,重回人前,到时且看百官又是如何一派嘴脸!”
  “所以,明日,等明日,皇上的旨意就要到了!”
  年羹尧始终望着涌金门外的西子湖,手中捧着茶盅,反反复复地说这一句话。他身为城门吏,理应戍卫城门,盘查往来的可疑人物。然而这一位却挺着脊背,端坐在城门跟前,将往来百姓视为无物。
  至此,石咏已经觉得他再没有与年羹尧交流的必要了。他回到在杭州暂居的寓所,便开始着手撰写给雍正的密报。但石咏心里很清楚,所谓密报,他只能写成记叙文,不能写成议论文,也不能带自己的评论观点。
  于是洋洋洒洒的一篇年大将军沉浮录写完,石咏只公正客观地记述了他这几日所见的年羹尧个人遭遇,没有半点评述。
  然而他在向武皇的宝镜请教的时候,这篇稿子却被武皇毙掉了。“世间任何一人都有七情六欲。你该想想,龙椅上那位的性情究竟是如何的。”宝镜如是说,“完全做一面镜子,将镜里人物映得纤毫毕现,此间与年羹尧全然不熟的官员就都能做到,皇帝要你来干嘛?”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石咏对雍正的性子做出了自己的评价,就年羹尧这一事,这一位的性格已经足以教世人都看明白了。
  “除此之外呢?”宝镜再度问,“他可曾刻意掩藏自己的心意过?”
  “没有!”石咏老实回答,至此他也明白了宝镜的意思:人都是善于由己及人的,若是石咏一再为了求不过不失,而完全抹煞了自己的观点与情绪,在旁人那里可能会被认为是冷静理智,在雍正那里,只怕会觉得自己摊开了一张假面具。
  于是,石咏斟酌了又斟酌,修改了折子,承认自己在听见年羹尧那傲岸无比的道歉之时,心内曾生出无数的“意难平”。此外,他原本也想评价年羹尧提及贵妃和福惠阿哥的那一段,但是斟酌再三,这毕竟是皇家之事,不是他石咏的私事,因此只诚实地记录了事实,没有过多评价。这折子他又从头至尾认认真真检查过一回,确认决计没有“夕惕朝乾”这样的谬误了,才往京中递了上去。
  *
  年贵妃自雍正三年初夏,便迁居圆明园,在那里静养。
  这日杭州的几处折子一并都送到,雍正一一批阅。先是福敏报查抄杭州将军寓所事,并将所抄之物中恐有违禁之处的都呈了上来。雍正看了那《西征随笔》之后气得脸色发青,直接在书的扉页上批,“悖谬狂乱,至于此极!”
  随即他便将那书册扔了出去,命张廷玉:“拟旨,快拟旨,锁拿汪景祺此人,再查有无类此狂悖讥讪的文字。”
  张廷玉躬身拾起《西征随笔》,他自己已经读了此书,知道里面的文字都是歌功颂德拍马屁的,只不过拍了年羹尧的马屁,却忘了年羹尧上面还有皇帝,而且不止一任皇帝。张廷玉听过汪景祺的才名,不仅为此人感到可惜,觉得此人恐怕今生再也与仕途无缘了。岂料雍正大声道:“竟敢作诗讽刺圣祖仁皇帝,简直是大逆不道。”
  雍正没说汪景祺的这些马屁诗讽刺了自己,他说的是讽刺了康熙皇帝。
  “大逆不道”四字一旦说出,汪景祺便再无生理。张廷玉心头一紧,但也再无它法,只能默默捧着那本《西征随笔》,出去拟旨。
  雍正独自闷坐了好一阵,才想起他尚有其余折子要看,随手拿过一本,却正是石咏那本禀报年羹尧现状的折子。雍正飞快地读下来,见石咏的笔触主体冷静客观,但是还是偶尔在与己切身相关之处,流露了一点点“真情实感”。待再看到末尾,见石咏记述年羹尧的疯态,那“明日复明日”的盼望,笔致里,竟然多多少少带些怜悯,这可能是撰写者本人都未曾察觉的。
  雍正面无表情地提起朱笔,在密折上批“朕知道了”四个字。
  放下了朱笔,雍正疲惫地摘下鼻梁上的眼镜儿,闭上眼。看完石咏写的折子,他突然觉得有些共鸣,每每觉得年羹尧可恨至极的时候,他又难以避免地觉得此人可怜——许是世上对某个人的情感永远不可能非黑即白,哪怕像他这样,爱憎极其分明,感情亦如此浓烈的帝王,爱之便恨不得如珍宝般捧在手心,恨之便……恨之入骨的时候,他又何尝不觉得这年羹尧,好可怜,好可怜好可怜呢?
  雍正想到这里,推开面前的公务,起身随意对李德全吩咐:“去贵妃那里!”
  李德全慌忙传令,年贵妃的住所距离雍正平素用来处理公务的勤政殿较远,李德全赶紧招呼了皇舆过来。
  待到年贵妃处,雍正问起贵妃的情形。常驻在此的太医只禀报说贵妃的情形并不算好,如今多数时候只是卧床昏睡。“什么时候能好?”雍正随口一问。
  “回禀皇上,若是能熬过今年冬天去,那便有指望了。”太医小心翼翼地回禀,言语里少不得要给自己留些后路。
  雍正听这太医的意思,年贵妃竟像是只剩几个月的寿数了。他当即怔在当场,迟迟未能醒过神来:实在是没有想到,等位三年,他一向忙于国之大事,旰衣宵食,却疏忽了身边的人,导致贵妃如今病入沉疴,他竟刚刚知情。
  旁边李德全见雍正面色变幻,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可是要入内探视贵妃。”
  雍正脚步顿了顿,点头道:“自然是要的。”
  不过在入内探视年贵妃之前,雍正命人将此处所有服侍贵妃的太监与宫女召集到一处,郑重严令:外界之事,不许有一字传入贵妃耳中。
  天子口谕,自然是人人听命,不敢有违。于是,在这往后的几个月中,年贵妃一直静心休养,并无任何一件外事能够打扰她,包括九月下令捕拿年羹尧,将其押送北京会审,也包括廷议年羹尧犯九十二条大罪,群臣联名上疏,请杀年羹尧以谢天下……此乃后话。
  *
  石咏在杭州,将那折子交上去之后,他就一身轻松,再也不用管年羹尧了。在他启程去宁波之前,石咏在杭州迎来了一位久违的好友,李卫。
  李卫早先任云南盐驿道,没多久就升任布政使,如今他则被雍正钦点了浙江巡抚,千里迢迢从云南赶来杭州,一来是为了浙江盐务,二来是为了辅助浙江总督福敏在本省推行“摊丁入亩”与“士绅一体纳粮一体当差”的新政。
  李卫一到杭州,听说石咏也在,登时喜出望外。两人经年未见,自是少不了好生聚一聚叙起别情,于是便一起去了西湖边上的一座茶楼。谈话之时,少不得谈起朝中之人议论最多的年羹尧案。石咏因年羹尧与自家有旧怨,不便多说,而李卫则毫不讳言:“年羹尧也有今天,当初他狮子大开口,每月管户部要五十万两军费的时候,怎么就不为自己日后想想的?”
  石咏无言,不过看李卫现在这一副口气,还是将自己当做户部的官员,开口户部闭口国库。所以这一位如今到了浙江来当官,怕也是只惦记着要给国库里添银子的。
  两人谈到兴头上,忽见王子腾带着人匆匆来寻,见到石咏便说:“茂行,来得正好。织造这边出了一桩麻烦事儿,许是与你有些关系,你看看该当怎么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