掂量
  秦昭虽攻下了凤州, 在西边打出了缺口, 战事也只有片刻停歇, 将近年关, 将士们已经一年未曾休整, 便先行驻扎在凤州大营稍作歇息。
  卫善暂居太守府中, 难得有这几日的太平光景, 又将要新年,吩咐婢女在府中挂起红灯笼,里里外
  外打扫干净, 又将府库中搜罗出的美酒抬些分送到军营中去,给将士们过年。
  前院还当议政厅用,空出来的屋子收拾干净让秦昭身边的副将们居住, 沉香自庆州赶来, 这些事便都由她和章宗义一并料理。
  这几日中不断有人陆陆续续送信来,多是各州府的将领统帅派来的人马, 信的内容与林文镜的那一封大同小异, 欲奉秦昭为主。
  林先生的那份信仿佛起了一个头, 来的人越来越多, 齐聚在太守府内, 送完了信也并不离开,非要等一封回信, 方才有个交待。
  卫善便把这些各州来的信使都交给章宗义接待,给他们安排饭食住处, 有些来时身上还穿着夹袄, 也一并送上厚衣,仔细招呼,却并不松口。
  此时天下大军半已经投效秦昭,奉他为主是迟早的事,大伙举一杆旗才能一条心,各州府中原先秦昭的旧交旧将写信写得最勤,来的也最快。
  秦昭回到府中,直往后院来,一路交待侍从送美酒佳肴到这些信使的屋中去,一路摸着怀里的纸包,自街上过来时,见着个糖担子,里头有做好的各色饴糖,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这样的担子。
  他特意停下来,摸出一个铜板,买一小包元宝糖,卖糖的老人,敲下一小块糖块,烧化了倾在模中,十来只饴糖小元宝盛在纸袋里递到秦昭手上。
  秦昭一掀暖帘就看见卫善立在桌前,桌上点着蜡烛,她正用簪子去挑灯花,“噼啪”一声,屋里倏地亮了许多,烛光投映在她脸上,倒显得她丰腴许多。
  他的目光立时软了下来,解下身上的斗篷,从怀中取出那个纸包,塞到卫善手里:“许多年没见着糖担子了,这个给你。”
  卫善捧在手里打开一看,袋子里装一只只黄澄澄的小元宝,还是她小时候爱的,在青州时常托仆从去买来,悄悄分给秦昭,哪里是爱吃,是觉着好玩。
  她早不爱吃糖了,接过来含了一颗在嘴里,卷着舌尖甜味,目光中笑意更深:“二哥要不要先回信?”
  余下的人还能晾一晾,那些旧将故交却是真心实意要奉秦昭为主的,卫善把这些信一封一封的挑出来,分装在三个信匣里,摆开文房四宝,让沉香取一匣蜡烛来,点上烛火,专等秦昭回来。
  秦昭拆阅信件,卫善便坐在一边替他磨墨,偶尔看上两句,秦昭写信,落笔之前总要停顿片刻,在心中打好稿子,再一气呵成,写给什么人,便用什么口吻,用词用句也不尽相同。
  两人之间并未议论过此事,可卫善知道这是势在必行的,除了各地的将领还有官员人不住写信来,自她到秦昭身边起,这样的信就不曾停过,秦昭若还举棋不定,反而扰乱人心。
  可他却没有立时答应,他回完这些信,由卫善替他装进信封,烫上火漆,她心中自有疑问,把这些信都装进信匣,差人交给章宗义派发,这才问道:“二哥心中,可还有疑虑?”
  秦昭搁下笔,伸手把卫善搂在怀中,下巴点一点糖纸包,张嘴等着,卫善从纸袋中捻起一颗糖,塞到他嘴里,两只手指一左一右搭在他额角轻揉,秦昭舒服得叹喟一声,闭上了眼睛。
  一只抚着卫善的背,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唇角含笑,缓缓道:“善儿将这些信分作三等,分得极好,这些人奉我为主,心中缓急也分三等,有些不过试探,且在等等,还未到时机。”
  这些人也在掂量秦昭,看他这个晋王够不够份量。
  投效秦昭势在必行,可也要看看他德行如何,是否真的叫人诚服。秦昭在考量他们,他们也在考量秦昭。
  各州府中来的信使便留在了太守府里,他们便是各州府官员们的眼睛耳朵,越是来的人多,卫善便越是约束底下人,吩咐章宗义,不可出错。
  秦昭治军极严,军中令行禁止,又自来都礼遇文人,直到去岁,晋地学子还能坐官船进京赴考。有些事,文官的眼中,和武官眼中看出来的大相径庭,越是细枝末节处,他们便越是讲究。
  正元帝在百官眼中实是个十全九美的好皇帝,不论是用兵还是为政,都有独到之处,有他立在前面,秦昭掌兵是足够了,赞颂他的诗篇也足够多,这些人既然要眼见为实,那么余下的好处,就得叫人看见。
  办这些事小唐极有经验,这些信使都住在同一个院中,有的彼此上官交好,那也走动得近些,小唐领着这些人往街上去,就要过年了,便是战时民人百姓的门边也挂着灯笼,出去走走看看,总比闷在太守府知道的多。
  济民所抚孤院,还有城中寺庙逛上一圈,确是见了许多德政,繁华景象能作假,可百姓笑颜却不能作假,待见着济民所中有许多窈窕美人,便有几个人问起小唐:“这也是城破之后无家可归的女子们?”
  小唐咧嘴笑了:“这是王妃的手笔。”
  这些都是太守府中的姬妾歌女,眼看晋王军队并不杀人劫掠,便从太守府小院中出来,求着沉香替卫善办杂事,做衣裳做鞋子甚事都肯,只求能留在卫善的身边。
  卫善每日与秦昭同出,两人各有事忙,回来看见沉香身边围了这许多窈窕美人,一个个低眉顺目,走起路来裙角微动,自有涟漪,略一想便明白过来,这些便是太守府中蓄养着歌舞姬妾们。
  因有卫善在,底下的副将官员们不敢乱来,这些歌姬舞姬便逃过一劫,先还缩在府中,待见无人过问,这才出来,与往日相熟的仆妇们打听消息,找到了沉香,想求一条活路。
  卫善跟了晋军半年多,也知道攻下的城池中这些娇美姬妾下场如何,她们原来便是府中官员们的玩物,民人良家还能逃得过去,她们是怎么也逃不过去的。
  只要她在,便不许底下的兵丁们行这样的事,他们若是三五成群去秦楼楚馆,若在府中行这些事,卫善自然不会不管。
  沉香看着这些女人们面作难色,怎么肯将她们安排在后院里侍候卫善,抬头看见卫善来了,缓了一口气。
  卫善蹙眉道:“将她们都安置到济民所去,一样领针线做军鞋,不会就学,只要有心总能糊口。”
  她打扮寻常,身上穿的是改制过的男装,方便骑马射箭,比拖着大裙摆走路要从容得多,这些姬妾们先是看她相貌不凡,跟着又看她打扮寻常,哪里像王妃的样子,只当是王爷身边随军的侍妾。
  纵是侍妾也能定她们生死,便都围上前来继续央求她,有的还把首饰包在帕子里送给卫善,求她通融,她们打小便学舞学乐,哪里能靠针线养活自己,沉香这下怒了:“王妃面前不得放肆!”
  这些娇滴滴的女子便都缩了步子,满面惊惶看着卫善,跪下磕头,卫善摆一摆手,还让沉香把人送到济民所去。
  她管过,可管不了,肯自立的总是能自立,不愿意劳作的依旧想着法子从济民所里出来,还愿意给人当姬妾。
  太守府中除了女人还有孩子,这些孩子便送到抚孤院去,城一破,这凤州太守立时就向秦昭投诚,自陈自己是正元帝开科举那年考上来的进士,这些年官运亨通,这才坐到太守的位置上来,岂会反了大业,都是情势所逼,为保百姓这才担了污名。
  城中百姓立时揭破了他的谎话,此人能坐上太守的位置,并不是官运好,而是见机快,早早投效了魏宽,那些反对摄政王继位的,要么下了狱,要么都送去了菜市口,就似京城城破那日死去的文官们一样,上头一茬茬的死人,轮到他,他点头如捣蒜,这个太守就是这么被提拔起来的。
  他连升了三级,升到太守的位置上,既不懂军士也没管过州府,邓先一来,就乖乖把兵丁都交到邓先的手上,城破之后,又痛哭流涕的恳求活命,大骂魏宽是个篡位小人,咬牙切齿,恨不得骂全了魏宽祖宗十八代。
  此人官声不好,秦昭没有手软,送他去了黄泉,百姓倒多是欢欣鼓舞的,降将邓先也绝不能留,杀他更能挫魏宽大军的税气,先拿下凤州,跟着发兵往西,若能再拿下兴州,与京城就只隔一个梁州了。
  秦昭料得魏宽不会坐以待毙,必要反攻凤州,做好了年后开战的准备,谁知魏宽的军队来得极快,魏宽自梁州金州利州这三州中,调派兵马欲夺回凤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