圭璧
  前胸绣的是狮子吞日, 狮嘴大张, 意欲吞日, 脚下云海翻腾。朝之二品武将, 上朝参政, 穿的便是这二品蟒袍。
  小时候的宝如谁都不怕, 最怕这穿二品武官服的男子们, 概因武官皆生的面目黝黑,凶神恶煞,再兼胸前那意欲吞日的狮子, 锋牙外露,再兼他们一伸手讨抱,狼外婆一般唬人, 宝如连爬带抓, 往祖父怀里爬着,那是多年的噩梦。
  如今, 她的丈夫竟是个二品武臣了。
  分明上了两个月的战场, 虽宝如不曾去过, 但常听灵郎谈起, 说二少爷和世子爷在何处又歼围了多少土蕃人, 从宕昌为始,沿剑南道收复了多少失地, 杀了多少土蕃兵。
  可以想象,从五月到七月, 在最热的暑天里, 在高原上,他曾策马奔驰过多少地方,受过多少风吹雨淋。
  可他眉宇间仍是那股子温温的书生气,眉目如画,面白如玉,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清流如水,盯着她,仿佛千年万年,他亦有这般的耐心与好脾气。
  “这院里的丫头们是越来越懒了,我走时,院中便是这个样子,回来,仍是这个样子。”季明德道,声音依旧淡而温和,瞬时,叫提心吊胆多日的宝如一颗心落回了胸膛之中。
  她睡懒觉的功夫,他已经入朝,见过一回皇帝,下罢早朝回来了。
  宝如脑子里一团乱,回头见季明德拂起妆镜上的帕子,盯着那枚夜明珠在看,顺着弯子笑道:“那是王爷的宝贝,前些日子他赏人,悠容得了四枚,我得了三枚。”
  季明德遂又遮上帕子,白日里,那不过一枚瞧起来有些黯淡的顽石。他道:“这东西不是常物,虽好,于人身体却无益,不能置于起居处的,明日将它收回匣子里去。”
  宝如笑了笑,挣扎着要去够衣服。
  昨夜恰是她最疯,今天遍体疼痛,尤其一弯腰,两条腿连酸带痛,火辣辣的,合拢不到一处。褪肩换衣的功夫,忽觉得背上火辣辣的,回头,季明德双眸似狼,唇角噙笑,恰似平日杀人的目光,正盯着她。
  他在床上,若狠起来,便是当日杀季墨时的章法。
  剥皮抽筋,她能活到今早,也算奇迹了。
  季明德见宝如取银钩,下了纱帘,意欲将自己遮起来,一挑手又将它挑了起来。
  美人便换衣,也是美的,日光洒照在床上,恰透过她骨肉丰匀的香肩,沉洒在弯弯的锁骨漩涡之中。白肤叫阳光照成蜜色,分明昨夜才尝过滋味,此时他又有些饿了。
  自成亲以来,他也未曾如此坦承的,欣赏过她。
  宝如立刻冷脸,悄声斥道:“晴天白日的,快下了帘子,我要换衣服。”
  “昨夜拉着扯着,哭着喊着叫达达的时候,可不见你如此冷脸。”季明德语中带笑,手攥银钩,将她手中的帐子一点点扯了出来,重又挂了回去,依旧目光如狼。
  两月不见,他就来过一封信。她本有无比的思念,不知为何此刻见着了,却无比的不自在,是因为他身上这件衣服的缘故吧,曾经寒窗苦读,一门心思要读书致仕的书生,进士不曾考得,却成了一方都护府的大都督。
  经过这一回与土蕃大战,他手下如今致少三十万兵,虽不能与尹继业抗衡,在朝也是无人敢置啄的封疆大吏了。
  腿太疼,弯腰便疼。海棠金丝绣的肚兜也不知怎的竟挂在床顶的香囊上,宝如不好直起腰来,指着道:“明德,将它给我摘下来。”
  “再叫声亲达达我听。”他依旧在笑,两颊酒窝衬了满满的甜,与补子上那凶神恶煞的狮子囧异。
  宝如立刻脸红:“我何曾叫过什么亲达达,不可能……”忽而她又会过意思,她分明是在唤,明德,明德,但舌头是软的,口水哆嗦,在他听来恰似达达,达达。
  达达在秦州话里,可是爹的意思呢。
  宝如两颊一红,扯过淡蓝暗花的寝衣披上,低声道:“谁将它挂在这上头,天打雷劈……”
  季明德本在笑,忽而脸寒:“怎的到此刻了,也不见一个丫头进来给你梳洗?”
  宝如柔声道:“皆打发了。”
  末了又补了一句:“那几个丫头,本也不是我的,何况年纪也大了,该到嫁人的年纪了。”她依旧不知该如何把昨夜那荒唐的一段儿给说出来。
  若说出来,他会不会此刻就提刀去杀李代瑁和顾氏?
  顾氏倒还罢了,再叫宝如见着她,没借口找借口,也要撕烂她的脸。李代瑁便死,宝如也无甚稀罕,可恶的是,她的名声从此就污了。
  那夜是李代瑁把她抱回海棠馆的。沿路他亦解释过,清风楼无女婢,亦无婆子,他找不到更稳妥的人,而且她叫他拿块大牀单裹的严严实实,确实一根指头都没有触过。
  怎么解释?
  宝如正犹豫着要出口,季明德忽而皱眉:“别的丫头是打发了,苦豆儿了?她去了何处,怎的院子里就你一个人?”
  恰这时候,苦豆儿弯腰抱腹的进来了,脸色蜡黄,低声道:“昨儿奴婢吃坏了肚子,拉了一夜的肚子,起的有些晚了。”
  季明德盯着苦豆儿看了很久,终于道:“伺候你嫂子梳洗,然后摆饭。”
  他转身往书房去了。苦豆儿凑了过来,低声道:“我的好嫂子,昨儿那碗冷淘怕是不对劲儿,我软了一夜……”
  她脸一红,忽而便跪到了地上,抽抽噎噎道:“奴婢从此,怕是伏侍不得你了。”
  亲王府中,贴身侍奉的婢子皆是未婚配过的,婚配过的,得意些做个婆子,也是在二房上做听差,肯定就不能贴身使唤了。
  宝如一听便知她昨夜也着了跟自己一样的道儿,一把拉到床沿上,悄声问道:“那个人是谁?”
  苦豆儿亦是悄声:“我说了嫂子你可千万别怪我。昨儿我难受了半夜,爬不起来,又躺不下去,是王爷把我抱出去的。”
  宝如再拉一把,低声道:“他这是要收你的房?”李代瑁还无妾,给他做个妾,其实也不赖。只是委屈苦豆儿,她本是个江湖儿女了。
  苦豆儿连连摆手:“并不是。是灵郎,他说灵郎年纪也够婚配了,还差个妻子,恰我也急,我们俩就……”
  她两手一并,不用说宝如也明白。
  苦豆儿将一枚缀着五彩缨线的圭璧压在宝如手中,低声道:“五更的时候,灵郎又给王爷拎走了,王爷给了这东西,说昨夜的事,错全在他,您是相门之女,亲王府的长媳,千万记得顾全大局,昨夜的事儿……千万不能告诉二少爷。”
  这枚圭璧,恰是李代瑁当年赠给她的。
  过关山的时候,这东西叫劫匪抢走了,显然回长安之后,它就重新回到了李代瑁手中。
  他又把这东西还给她,是几个意思?
  “王爷说,您在他心里,和福安郡主一样重要。一府之中,和乐为重,昨夜的事情,他会抽时间跟大哥说,但求你暂时不要将此事说出来,否则只怕大哥闹将起来,府无宁日。”苦豆儿算是个知情人了,李代瑁自己不好说,这是变着法子要告诉她,他待她唯有长辈对待幼辈的疼爱之情,全无半点私意。
  宝如低声问道:“他可有曾说过,王妃他打算怎么办?”
  顾氏一双绵绵柔腕,杀人于无形,宝如是儿媳妇,捉不到证据就治不得她,但他是公公,一家之主,此事他知道主谋,若不动手整治顾氏,她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苦豆儿道:“王爷说,王妃从今日起会被关在洛阳,私兵严驻,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宝如默了片刻,仍将那枚圭璧还给了苦豆儿:“既你已告诉我了,你和灵郎的事儿改日跟你大哥说两句,就算过了明路。这东西,你仍还给王爷,我不能再拿它。”
  回头看着妆台上那枚夜明珠,宝如亲自起身将它摘了下来,一并收在妆奁中的几枚皆取了出来,一总儿装进一只小匣子里:“恰好,将这东西也给王爷还回去,他的东西,咱还是不要的好。”
  原本,灵郎把夜明珠送到海棠馆的时候,宝如和李悠然两个皆格外的高兴。
  东西也是李悠然分的,她占了最贵重的一枚,李悠然就多拿了一枚,此时反过来一想,两个儿媳妇,一个叫李代瑁送到了庙里,一个却和女儿同等对待,李代瑁心中或者无私,顾氏却是抓着了个极好的把柄。
  恨恨将几枚夜明珠丢进匣子里,宝如心中依旧恼火不已。
  两口子闹别扭,拉扯上儿媳妇,这样的事情,说出去岂不叫人笑死。
  偏偏顾氏还是满长安城有名的贤妇,果真传扬出去,只怕所有人都会说是赵宝如勾搭公公,任谁也不会相信,顾氏会差人蒙翻儿媳妇,送到丈夫床上吧。
  “大哥那儿……”苦豆儿犹豫着问道。
  宝如将匣子递给苦豆儿,道:“放心吧,我暂时不会说的。但你托灵郎传个话给他,不必他告诉你大哥,我自会抽时间跟你大哥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