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太医院三替宏宣帝更了药方,一剂烈过一剂,仍换不来龙体康复。宫中人目睹此情不敢妄言,私下里各有所思,多想着国之大丧兴许近了,孰非肉胎,谁又没这一天儿呢。
  李清珏手下有探来报,武阳侯近郊营中两千精锐按兵窥视,同流临京军马连夜疾行,复在暗中迫来百里。情报连日传递往来,平怀瑱风雨不动,只在心底慎重权衡一番,罢了以寥寥笔墨相回,轻薄笺纸上不过潦草二字——“入宫”。
  李清珏双眼凝在笔未颇为浮躁的一尾之上,好一阵子挪开眼去,焚信出屋,静立无人山野,放目林间。
  山中秋色甚重,京城难比,一花一叶尽在述着临近早冬的一方寒意,薄霜浅覆其上,望着望着便令人目光迷离,似瞧见了漫山莹白冬雪,与脑里旧景重叠相合。
  似是多年前入闲山之时了……李清珏敛眸思了许久,才知这似曾相识之感自何而来。
  那时他与太子比肩同往,傲然少年,仿视天地如无物,然也正是那一度入山,才令他二人初次鲜血淋漓地目睹了何为人心毒辣。
  焦黑尸身如在眼前,李清珏不堪回首,合眸往后退了一步,被人抵着肩背扶住身子。他回过头去,见容夕不知何时来到身旁,指上捏着焚烧的信笺一角,两字皆不成形,残留笔画隐能辨清原本所书。
  容夕看了看他,再垂眼看看纸角,问得几近不含疑思:“该去了罢?”
  李清珏颔首,旋即见他捏碎余纸,彻底毁了痕迹,那一时分不清作何感想,骤将他手臂攥住嘱道:“你不必去,你与怜华不必入宫。”
  容夕难得低笑出声来,斜眉望他,目光并无嘲讽,而满是听之任之的两渊颓然认命,缓作摆首:“事到如今,怎可再改初衷呢?”
  李清珏眉心一抖,松了掌上力。
  容夕复而转身往前,整一片孤林又只余他一人。
  当夜人去山空,如京中筑梦楼寂,百余死侍来去无痕。
  宫中旭安殿灯烛迟迟未熄,太子玉冠已卸,朱袍仍着于身外,伴着覆墙的一道躬身虚影久立书案之后,提笔勾点着一卷细致无疏的宫貌图。
  皇城里外墙垣三重,外广门足七道,内宫门十二扇,加之一殿一巷,尽布图中。旁有名录一册,刑部中人无一不收录在册,武阳侯一流诸将更予着重,其外亦不乏高阁官僚之名宁滥毋缺地尽数列下,逐一点对。
  此一番宫变看似暂且无兆,实则早已箭在弦上,两相皆为不得不发,且不容错。平怀瑱拎得清,欲知己知彼,便得揣度敌心,对症下药。
  户外刮起一阵狂风,听廊里“砰咚”一响,再有人跌了一跤,他暂行顿笔,慢将眼皮抬起望向垂帘,片刻后见蒋常足下无声地行了进来。
  “太子。”蒋常先作一拜,罢了近前数步,附耳低语,“近郊了,怕就在明夜。”
  所言倒与预计无差,平怀瑱点了点头,落眼往他膝摆上不甚明显的一团灰道:“摔了?”
  蒋常赧颜:“方才起了怪风,把廊里灯笼带落一盏,正巧落在奴才身上,这才……”话未尽倏而变了脸,蒋常险些咬到舌头,掌嘴往后一退,俯首跪下。
  这时节可还说什么“落”了的晦气话!
  他心头为这分大意颇为生悔,室里却分外宁谧,半晌都不闻平怀瑱降罪予他,良久,反听这人笑了半声,声平无波道:“落便落去,是时候更新换代了。”
  蒋常懵懵抬首。
  “换盏新笼。”
  “嗻!”
  平怀瑱重将视线投回案上,脑里回响着方才廊里动静,又想着皇后一句“此乃幼龙,爪生四趾”,轻轻地执起朱笔,于图纸一角随手勾勒几道如血灼目之色,猖狂不羁似苍龙之爪,五趾俱生。
  天尚未明,太子旭安殿前门廊下的第一盏笼便易了新,飘金的笼面衬着里头烁烁跳动的星火,直直燃到了天光乍破。
  晨来无朝,平怀瑱昨夜歇得晚,今亦起得迟些,待梳洗一整正要往养心殿去,便见蒋常领了一名侍卫入庭来,谨慎万端地屏退了四下闲人。
  平怀瑱心里一动,尽管遥遥望去瞧不清面貌,但脑海里已能认出来人,于是退回殿内待其步步行近。
  李清珏入殿卸胄,身后蒋常止于外间亲身拢上殿门。
  冬阳随门隙丝丝儿敛退,平怀瑱上前执起他手,掌心冰凉,直将那手往怀里揣,嘴里倒再说不出一字关切话来,好似如今境况言辞皆是累赘之物,道尽万千也比不上瞧他一眼。
  李清珏由他暖着手,好一会儿后先开口道:“诸事俱已安置妥善,今日我便候在此处。”
  平怀瑱颔首,心中早有话对他嘱咐,闻言又将他看了许久,轻道:“倘若……”
  “太子去罢。”李清珏打断他,不肯多听半句。
  后话怎不明白,平怀瑱欲讲之事,纵使被拦在半途,两人亦都已了然于心。
  倘若事败,自有人引你离宫;倘我身死,勿念勿悲,勿囚困心牢。
  李清珏觉出愠怒,觉出讽刺,更觉出左右不得的无奈与不愿抽身的真情,故而谁都可以同他道这“倘若”,唯平怀瑱万万不可。
  一刹间仿有所感,他才当真明白昨日山间容夕那声低笑几多复杂。
  “太子去罢,”李清珏方被暖了半分的手掌复又阵阵透凉,抽离双手离他远了两步,道,“此事没有倘若。”
  “好……如你所言,绝无异数。”
  平怀瑱不再自扰,亦不令他忐忑,推门离殿而去。
  启门一霎煦阳打来,鎏辉自腰封烫过,照亮玉骨山河一扇,与映袍同色的珠塘寺锦囊一枚。
  未几殿门重掩,李清珏平静胸膛猛然急跳,深喘一息,极缓地蹲**,凝视着阴冷地面上浅浅的一片门镂阴影,隔袖攥紧了腕上的三圈乌木念珠。
  廊外蒋常仍旧一动不动地目送太子远去,今不与太子随行,便留在这院里同李清珏候着时辰游移静走。
  待到戌时宫禁,幽月初明,李清珏才重整装束推殿门行出,如推开压抑了漫长年月、厚重陈旧的连篇过往。
  蒋常抬首望他,恍惚看见当年何家公子,谪仙般行在这重重复重重的宫墙里头,身前身后,明枪暗箭,竟从始至终未令他跌陨凡间。
  “李大人……”
  “走罢。”
  蒋常躬身应下,未作多言,只顾往前引路,凭着多年熟知避过各道宫人,几番曲折带李清珏近至冷宫,然入院后并不往皇后所居主殿去,而绕往鲜见人烟的幽僻后殿,渐见一扇窗内透出晦涩烛火。
  室外已有两人等待,俱为李清珏手下筑梦之人,向他行礼一拜,径直推开半扇门容他迈入室里。潮气扑面而来,李清珏被呛出几声低咳,皇后居处打整得洁净,非得这无人看顾的一隅才真真显露出冷宫应有之颓貌。
  赵珂阳心思细腻,果如他所言,此地比宫中哪处都更加安全,今夜事杂,绝无人料到某一骤然失踪之人会近在咫尺,遭囚皇后之畔。
  那人眼口双双被遮掩覆住,反手就势绑在布满尘灰的梁柱上,似已挣得疲惫,此刻静如凉石,只在闻声靠近后稍微抬了抬头,隔着漆黑眼帘寻光影试探来者方向。
  李清珏愈近愈将这眼熟面容看得分明,本该杳无瓜葛之人,却近二十载都将那丑貌深刻于他脑底,在他眼前挥出道道染血鞭痕、耳畔嘲尽恶言冷讽。
  他敛眸探手,扯下此人罩眼布条,见他下意识往后一躲,惊得直眨眼皮子,畏畏缩缩的模样,与从前残忍狂妄之姿分外不同,令人心生好笑。
  许是眼被蒙得久了,那瑟瑟视线迷离一阵才犹疑不定地转过来,李清珏与他四目一对,忆起当年初受牢狱之灾与皮肉之苦时的种种情境,刺耳话语还记得分毫不差:
  “何小爷不肯说,便莫怪我这般伺候。您若有命活着,再来寻我解恨不迟。”
  那时视死如归,不想今仍苟活。
  他确是有命活着了,可眼下风水倒转,实不为解恨,只为成太子之计,不过恰能还此一报而已。
  李清珏思及过往眸光渐冷,眼前人颇觉胆寒,咬牙冲他质道:“你是何人?”
  “大人何需出此一问,”李清珏但作浅笑,不与他迂回,想他能自当年喽啰身份攀至如今从三品宫卫,必不会是愚钝之辈,即便认不出自己,也当料得值此关头缘何会身陷险境,略略点道,“大人身贵事忙,不妨多琢磨要务,莫废了光景。”
  这人听他晦涩挑明意图,自是闷声装傻,不肯答复半句,往一侧垂了脑袋。
  李清珏不急,料得他有这反应,好整以暇地述了起来:“外广门七道,正南门禁军严守,自外难攻,但若先破六门,自内反剿南门,则禁军如笼中兽,插翅难飞。不知我所料与大人所知可有不谋而合之处?”
  被问话人额角淌下凉汗,难以置信地抬眼瞅他,这一瞅之下莫名卷起方才忽视不察的几分熟悉之感,杂乱思绪丝缕浮出。
  李清珏不回避那道目光,亦不等他接话,只管往下又道:“兵马临城,兵分七道破外广门,再化十二路袭内宫门,沿宫合围养心殿,一举囚龙?”
  “你……”
  “大人,”李清珏近前直视他眼底,一句一顿,“今有明路,你若顺,便生;你若逆,便亡。国之正道,凄凄奸佞岂可改天逆命?这世上的真龙天子,从来只有一人。”
  从容之言,字字惊魂。
  李清珏双瞳幽邃如狼,迫猎物无处遁形。
  那人惊出满背阴森寒意,畏惧望着他,良久,终在刹那间闪过十多年前的画面,是一浴血少年正以这眼神睨来,虚弱而盛气不灭地道出与李清珏今夜相似之话……
  是为天行有道,储位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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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了许久……但其实元旦之后,压得我没法喘气的项目就已经暂告一段落了,之后一整周很多次面对文档我都有种脑袋空空的感觉,整个人的精神都被前半个多月接连加班的状态给打散了……庆幸终于找回了感觉,能继续沉浸式地讲故事了,非常非常谢谢愿意相信并在等着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