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京中隔日换了闲言,随风传话的那一帮子闲人其实从不上心事之真相究竟如何,只瞧着哪边热闹便凑到哪边去。
  一早有风声道六皇子与武阳侯是为忘年交,值宏宣帝身有不适时竟不知忧心,于宫外灯红酒绿处彻夜把酒言欢,两相醉得不知姓甚名谁。
  此话接二连三地传遍市井街巷,待六皇子本尊有所耳闻时,甚有言论说他二人不知检点,是跑到那藏玉巷寻欢作乐去了。
  平怀颢惊白了一张脸,宏宣帝忽而咳血,只怕哪一时江山就要易主,他心中急切,确将武阳侯邀去叙了片刻。只是两人分外谨慎,不过是寻了一间不惹人眼的素净食馆,未及两更即各自散去,哪敢同流言里说的那般在藏玉巷醉上整宿?
  便是再没脑子也能料到是何人有心报复,蓄意为之。
  平怀颢胸膛鼓鼓如雷震,瞧这形势是无暇记恨太子了,只身闷在房里一刻不歇地抄录佛经,急着赶着毕恭毕敬地给宏宣帝呈去。
  平怀瑱冷眼旁观,事后嘱人送了一串佛珠到六皇子殿内,嘲弄之意不加遮掩。平怀颢恨得牙痒,然而终究奈何不得他,咬牙把那颗颗圆润的珠子捏在掌里,印出一道又一道的凹痕。
  一袭流言风波就此揭过,宏宣帝从始至终未置一词,好似并不曾听闻半丝儿动静。
  渐日里春去夏来,宫婢一水儿更了竹色罗裙,似把竹林清风徐徐唤入宫来,莲步缓动间裙摆翩跹,瞧得各宫主子皆赏心悦目,自得几分清凉。
  唯有一殿与别处不同。
  皇后身骨越发虚弱,宫人往来凤仪殿内,于她眼中仅有道道灰蒙蒙的影,目里光晕朦胧,正午时候立身庭院也觉仿佛正值昏黄日暮。她抬起头来,睁眼凝着当头一轮红日,刺得酸胀泪水顺鬓往下流淌,可那赤金色的炽热圆盘落到眼中冰冰凉凉,令她良久觉不出痛楚。
  雁彤寻她不见,试着往殿外前庭找来,远远瞧得此景,心中顿生绞痛,鼻间酸涩无比地平了半晌气,压着颤声跑上前将她扶住道:“娘娘,回殿里歇着罢。”
  皇后不语,极缓地合了眸,眼睑拢上的一霎双目终被涩出几分知觉,点了点头转身同她回去。
  雁彤仔细搀扶着,替她当心着足下路面,从前行之轻巧的短短数丈如今走得慢且绵长,步步都像踩在悬崖上。
  院中宫人各个一动不动地远远望着,莫不面有哀色,脑里想着这风华绝代的一朝国母也曾有过年轻岁月,那时姿容高贵无人可欺,是落了凡间的一只彩凤。到今日凤已老矣,身脊不曲高贵依旧,周身却覆着重重落寞与病态,不知哪一时会垂软了双翅彻底跌落下来,令那华羽泛起死灰。
  宫人敢想不敢言,默声在心底里求着上天多多庇佑,让这凤仪殿再太平得久一点儿,更久一点儿……
  可就在刹那间,一阵刺耳杂音自殿内传出,似有桌椅倾倒、铜器坠地。
  雁彤伺候着皇后坐到榻上,转身唤人呈温热汤药入内,不过片刻未将她守着,皇后便因心中慌乱独自起了身——方才那一下她竟眼前一黑,是什么也瞧不见了,就连朦胧虚影亦不作残留。
  她跌跌撞撞地行上数步,不慎撞翻矮几,连同几上燎着点点宫香的踏云紫烟炉也给打翻在地,铜盖滚了半丈远,熏料香灰洒得满地都是。
  皇后听着道道刺耳声,狠狠凝着地下,凝得双眸猩红都不能瞧见一丁点儿画面,眼前漆黑如夜。
  雁彤闻声折回内殿来,不及打整满地狼藉,先上前将她扶住,极低地唤了声“娘娘”。
  皇后久久不语,仍麻木瞪着方才那处,探手在半空中胡乱触摸着,手指逐渐生颤,好一会儿平静下来,无力垂到身侧。
  “雁彤,”皇后喉口干涩地问她,“本宫再瞧不见了么?”
  “娘娘只是乏了,歇歇便……”雁彤一霎涌出眼泪,后话道不下去,紧了紧双手。
  正宫主子双目失明一事迅速传遍人耳,宏宣帝咳疾始终难愈,又逢皇后遭此劫难,一年之间可谓异象频生。
  宫人各生感慨,谨小慎微地垂首干活,默在心中候着换天那日,期望那日之后尚可万事如旧,还能守着深宫里安稳过活的一隅角落。
  赤阳落金,一片片打下斑驳树影。
  宫墙在夏日时节里被灼得发烫,有驾辇穿行而过,两旁宫人高高撑着绣莲伞盖,热汗汩汩顺下亦不将手臂垂下寸许。
  驾上女子面有喜气,宜妃手中团扇轻摇,扇面花团锦簇正似御花园中盛放之景。
  凤仪殿一日间来去了许多人,这回等着的当是最兔死狐悲的一位。
  宜妃入殿盈盈施了礼,口里一句“皇后娘娘万安”未尽,人已自行起身坐到了窗畔榻上去。
  “大胆!”雁彤瞪着赤红双目望她,“皇后娘娘可曾赐座了么?”
  宜妃身侧的拂冬自也不服,仗着皇后如今身骨不比从前,就连双眼亦都瞧不见了,当下替自家主子回了嘴:“倒是谁大胆放肆,你怎敢这般同主子讲话?”
  宜妃手中团扇微微一倾落到拂冬臂上,阻她再讲下去,轻笑着应道;“是嫔妾失礼了,嫔妾这便起身。”话罢依旧稳坐,端笑目望着那主仆二人,落在眼里甚觉可怜至极。
  “你!”雁彤见她不逊,面上神色万分揶揄,不禁怒不可遏,偏却拿她没个法子。
  宜妃得意不已,撑肘懒散倚在榻案上,阴阳怪气地继续寻她不痛快:“雁彤贯来不喜本宫,本宫敬你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素不与你计较。但今日本宫好意探望娘娘,你却这般以下犯上……”
  话未尽忽有平静二字将她打断:“起来。”
  室里骤然一窒,皇后稳稳靠坐床头,诚然双眼不可视物,但心中比及从前任何一刻都更为清明,不怒亦不悲,唯以高贵姿态强压着她,缓一开口便予之如山压力:“本宫未允你坐下,便好好站着讲话。”
  宜妃愕然不语,未料事到如今她仍能摆出高高在上之态,丝毫不见自哀颓废之色,难免倍觉羞恼。怔愣未及反应间,又有一道冰冷人声自外传来,更不与她客气:“皇后叫宜妃起来,宜妃半晌不动,难不成是双耳失聪?”
  雁彤眸光微亮,似在瞬间抓住坚韧稻草,抬首望向来人处。
  平怀瑱挑帘入室,冷冷瞥了榻上半眼,脚步未歇地行至床畔去,行礼后再近皇后些许,握住她静置锦被外的手掌,复又开口时声已轻缓温柔:“母后,儿臣来了。”
  宜妃咬牙起身,到底是没那胆量在太子跟前放肆。
  “太子来了。”皇后反将他手指捏紧,面上盈起一分神采,脑里清晰勾勒着爱子的眉目唇鼻,缓缓笑了起来。
  “嗯,儿臣来陪母后说说话。”
  平怀瑱只字不提她失明之事,只与她絮絮讲些旭安殿琐屑,把那生事宜妃晾在一旁不顾。他这边有意置之不理,皇后倒是当真在说话间把人给抛到了脑后去,不慎忘得干净。
  宜妃遭此羞辱怒不可言,好一晌过去,直在榻旁立得双足酸痛才皮笑肉不笑地扰了两人母子情深,幽幽笑着告礼:“看来嫔妾今日不受待见,如此便不扰皇后与太子了,嫔妾择日再来探望娘娘,先行告退。”
  “宜妃何需再来,”平怀瑱不拿正眼瞧她,轻描淡写撂下讽刺,半分颜面不留,“若实在闲来无事,不妨替六弟多抄上几卷佛经备着,不定哪时就能用上。”
  宜妃骤然瞠目抬首,狠狠咬紧牙关,一瞬神情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去。半晌,那恨意才渐消渐隐,缓缓沉入幽潭深处,复将虚情假意挂上,挑唇角福身拜离。
  “太子所言,本宫记下了。”
  垂帘泛起一阵轻晃,声如涟漪落入皇后耳里。
  如今只可闻声辨景识人,她听此动静知是宜妃去了,想着最后那不平几字,捏一捏太子指骨道:“早已隐忍数久,与她周旋多年,何必到了眼下还逞一时嘴快?”
  “母后乃后宫之主,而我为当朝储君,宜妃不论如何都不该在母后跟前失了尊卑规矩。”
  “你所言自是在理,但后宫之事,该由本宫亲自管教她,你不必寻来麻烦。”
  平怀瑱何尝不懂,可方才一幕看在眼里,岂能由着那嚣张妇人将自己母后给欺负了去。他想着不道出口来,只轻轻缓缓地将皇后之手好好放回被里去,顺着她的心思宽慰两句道:“母后放心,儿臣自有分寸,她若不生事,儿臣自也没那闲心置喙她。”
  皇后闻言颔首,被里手掌忽地触不到平怀瑱,不慎起了一霎失落惶恐。然她面上未露情绪,不愿令平怀瑱心生忧虑,温和带笑道:“太子早些去罢,本宫知你忙碌。皇上龙体抱恙,多有需你分担之处,你莫教他失望才是。”
  多年相伴,平怀瑱如何看不出她心中所想,不忍戳穿便随她道得轻松:“儿臣省得,不过今日算不得忙碌,想多陪陪母后。”
  “瑱儿,”皇后蓦地唤他昵称,声轻如飘絮,亦稳如磐石,“母后眼虽瞧不见了,但心是明的,母后这颗心,全在你身上了。”
  平怀瑱心里一痛,应道:“儿臣明白。”
  那颗心多年以来确乎全在他身上。
  分明是后宫正主,豆蔻年华明媒正娶进了王府去,到后来宏宣帝临政,她便从王妃摇身一变做了皇后。外人眼里她一路行得平坦顺遂,荣华盈身,却唯有自己识得其中苦,知此生从不争宠,不是心中无爱,而是看得太清,知情爱二字在这宫墙里头向来与己无关,故不强求。
  自将平怀瑱接到膝下抚养,皇后这数十年年华,便都为他而活。
  平怀瑱少时兴许不够明白,现如今既知身世,就似心有澄镜,所以皇后所言短短数字,他全都听得懂。
  殿外宫婢呈新药入室,平怀瑱亲自接到手上,执勺匀了匀,仔细着为皇后喂饮。此一刻不提其他,不闻人心险恶,不见前路曲折,但有慈母在旁,则如煦阳罩身,驱了多年的彻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