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早朝草草而终,宏宣帝龙体不畅,各臣子亦都无心再作上奏之事,只盼着皇帝早回养心殿歇养,切莫使得咳疾愈厉。
  此间有此心者不尽是尊帝如命的耿耿忠臣,亦不乏贪求安稳之辈,生怕天子病危、局势大改而致朝中风云动荡,稍有不慎便会危及自家头顶的富贵尊位。
  除此之外,心思骤然活络者当各分两支,一为护储,一为夺嫡。
  既往肃穆的乾清高殿下,文武百官同万千个朝晨一般,井然有序地叩拜天子散朝退去,而平淡表象之下,确有丝丝缕缕肉眼难以明见之物,于阴暗无光处渐生渐长了起来。
  太医院医师敛首匆匆,次第迈入养心殿门,殿外空庭中,平怀瑱负手静立,过不多时,又有皇子妃嫔陆续赶来,各个面作焦虑痛心之状,教这地方霎时拥挤不堪。
  六皇子平怀颢亦在其中,平怀瑱暗地里蹙了蹙眉,正觉不甚烦扰时,见王公公自殿内行出,许是被这院里的阵阵低语声给闹着了,行上前依分位挨个儿拜了拜,恭敬却不容回绝道:“各主子都请回罢,皇上当需静养,今日谁也不见。”
  话落顿有妃嫔逸出嘤嘤哽咽声,听来情真意切:“请王公公通融,妾身听闻皇上在那朝堂中可是咳出了血来,若不亲眼见着龙体无恙,该要如何安心哪……”
  话虽得体,入到平怀瑱耳里却显出三分晦气,当下不快回身瞥了半眼,令那聒噪妇人喉口一噎,垂首收敛许多。
  如此一来,多话者尽都生出些顾虑不敢再轻易多嘴,而王公公未作松口,又请了两回,终把这满院女子给送离出去。平怀瑱依旧稳如泰山,仿佛那句“谁也不见”并不针对于他,重将身正了正,面朝大殿凝神待着。
  六皇子默默旁观一场,见他不走便也有样学样地耐心等候,挺了挺背脊面沉无波。
  王公公望着接连驻步的各家皇子,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气,索性不多劝说,转身行回殿里去。
  浮云无声静涌,院中诸子好似一卷静画,百态暗藏,而除平怀瑱与平怀颢之外,其余多是面面相觑之貌,唯恐就此告退会落得个不孝罪名,只得硬着头皮守在原地。
  如此又是大半个时辰,养心殿里的太医们才各揣余惊地行了出来。
  为首太医令已是白眉长须,眉间尚且留有几抹未褪尽的虑色,此时随着殿门开启,凉风拂面,可算回了几分神,抬首展眉间望见院里诸位,目怀谦恭向外行出。其后有太医丞、医监、医正等人数几,步履有序,不乱分毫。
  众医师经身侧而过,驻足向各皇子问礼,平怀瑱稍颔首问了两句,听罢太医所言但觉尽是些冠冕堂皇之话,需得亲眼瞧了才知安危,于是抬步往前,不待王公公请示径直入殿。过门槛时有意慢了片刻,竟教侧后方紧随其形的平怀颢一时不慎撞到肩头,他嘲讽露笑,偏头低声半句:“六皇弟先请?”
  平怀颢如何敢逾矩,再是将他嫉恨也断不敢于此地冒犯储君威严,只好压下心中怒火,皮笑肉不笑地往后退开一步,回道:“弟弟失礼了,自是太子先请。”
  平怀瑱冰冷眼神于他面上多加滞了半晌,直睨得他万般不自在,尔后回身抬足,迈过高槛。
  王公公正自大殿内室往外行出,过帘瞧得这违令不遵的一众金贵皇子,顿时急得脑子突突涨疼,压低嗓一声“唉哟”,躬着背脊先将行在最前头的太子给拦下:“太子且慢,您且慢些……”
  那话里就差叫出个“祖宗”来。
  平怀瑱倒也不便真往内室里头闯,经他一拦顺势停了下来,问:“王公公,父皇龙体如何了?”
  “皇上已无大碍,”王公公仔细着回他,只求他不再硬往里去,以免宏宣帝身值不适时被激出怒火,“方才太医们瞧过,道是皇上寒着了心肺,近些时日当需静养,切不可劳心劳神……各主子都请回罢,万莫扰了皇上休息。”
  “好,”平怀瑱听王公公亲口道出此言多少宽慰了些,不再同他勉强,“有劳王公公近身伺候着,父皇惯喜操劳,还望公公多加劝谏。”
  “王公公,烦请转告父皇龙体为重,我等身为皇子,定愿竭尽全力为父皇分忧。”平怀颢听罢太子数句话,只怕再不开口会生生失了机会,急忙随之参言一句,道话间也不知压着声,刻意姿态使得平怀瑱极为不喜。
  诸皇子各人半句接连表起孝道,王公公焦头烂额地连连应是,忽听身后帘里传出低咳,伴着一声虽虚弱却厚重的“王成德”,惊得他浑身一激灵。
  “皇上,奴才在,”王公公隔帘应答,想这外间对话宏宣帝定是听着了,索性告道,“皇上,太子与诸皇子来跟您请安了。”
  “手头都无事可做了?回去。”
  “嗻。”王公公无奈转身,“主子们也听着了,皇上这会儿不愿见……”
  平怀瑱隔帘屈膝:“儿臣不扰父皇安歇,先行告退,请父皇保重龙体。”
  动作间身后各位随之落跪,王公公默默退往一侧,将一整片垂帘留予皇子们行跪拜之礼。
  帘内静无声,平怀瑱叩罢起来,正欲离去又听得意外之言。
  “太子留下。”
  已先他转身的六皇子足下一顿,胸膛里涩涩漫起一股酸胀气,敛眸咬紧了牙关。
  索性平怀瑱此刻并无心力与他争个强弱胜负,闻声只半刻不缓地行入里去,迫不及待一睹宏宣帝是否安好。他拾帘而过,入室嗅得奇异熏香铺面而来,似龙涎中混杂着枇杷干叶,旁的数味药料难以辨识,猜测是为止咳之用。
  其味浓烈,室内虽暖但稍嫌窒气,平怀瑱压着鼻间浅浅不适快步靠近榻旁,见宏宣帝已为宫婢搀扶起身,背倚丝绸软垫靠坐着龙床赤朱横栏。
  平怀瑱恭敬行礼,未等宏宣帝回他只言片语便倾到身前去,替宏宣帝将那精致绣着穿云金龙的天子锦被拢得更紧些,往来并不拘束。
  宫婢奉上温茶,平怀瑱亲自接到手中,朝旁递了眼神。王公公瞧得明了,得宏宣帝默许后,将室内闲杂人等一并带离出去,留二人清净。
  宏宣帝经太子体贴照料着饮下半杯茶,觉喉口舒畅不少,肩背和缓地往后靠了靠,慢慢同他问道:“太子今在朝堂之中,见朕咳嗽,心中作何想法?”
  平怀瑱不敢诚言,亦不敢不诚言,将真话道出一半:“儿臣初时甚觉惊惶,什么也想不了,后冷静些许,想父皇从未咳得这般厉害,不知何时能得以康复……还想过那时那刻,各位大人又当揣着哪般念头。”
  宏宣帝沉声笑:“那你觉得,该有些什么念头?”
  “儿臣思来想去,只觉诸位大人怕都吓坏了罢,”平怀瑱满面平静地将手中茶杯搁置矮几之上,举止轻缓不露心绪,且挑无功无过的话来答,“赤忠天子者愿父皇身康体健,溺于安逸者愿皇权固若泰山,两者算得上是殊途同归,皆望父皇安好无虞。”
  “你倒敢说,”宏宣帝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不留余地地戳穿道,“但你所说,不尽是心中所想。”
  平怀瑱未作反驳,心跳于此话之末疾了一瞬。
  “朕老了。”宏宣帝闭上眼吩咐,“自今日起,太子便多为朕分担国事罢。”
  “是,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望。”
  宏宣帝不留人,摆手示意他退去,至此未曾明言,是要让他如何分担。
  平怀瑱一门心思倒不急在思考此事上,打从养心殿出来之后,一路只在脑里转着那句“不尽是心中所想”,思不透宏宣帝出此一言是要暗示何意于他。
  是警他收敛野心?若是,便不会在那之后又道出要他分担国事之话。
  还是为他敲了一记钟?许是要他当心周遭暗箭,莫在紧要关头反被夺去储君之位。可宏宣帝若当真对太子所处境地有所了悟,便不至令宜妃与老六至今嚣张如斯。
  又或许……仅仅是帝心不可测罢了。
  皇家亲伦不比凡夫俗子,骨血间多了些东西,亦少了些东西。
  平怀瑱唇边泛起苦笑,清风经宫墙染出潮气,拂面而过,缓缓将那似有若无的弧度抚平。
  宫花绚烂,又逢春浓时,甚有盈香花枝探墙露头,滴滴偎着红瓦竞艳。
  旭安殿安放数年之久的那棵石榴树发出星星点点的瑟瑟骨朵来,从前植于盆中之物,今恣意生长,已成枝繁叶茂之态。李清珏尚未归京时,平怀瑱便嘱人将之仔细移到了前院里,每每出入庭院,一眼将它望到眼中,总能忆起当年爽朗少年身姿俊朗,比弓搭箭对准叶间红润果实。
  石榴花谢又开,果熟又落,年年复年年。
  平怀瑱情绪满溢,缓步走向树旁,枝叶低垂,青涩花蕾触手可及,脆弱好似当年不堪重提之旧事,教他不忍不精心呵护,直至丰收季来,盼花结果,再不担忧会为风雨催折。
  殿内有人循着动静迎了出来,蒋常替他守着一方旭安殿,自也打早晨便听闻了朝堂之上宏宣帝骇人至极的咳血之事。此刻好容易把平怀瑱给等了回来,他却不提圣安,张口告道:“太子,承远王世子来了。”
  平怀瑱微讶:“来几时了?”
  “候许久了,近一个时辰。”
  话落见太子收手赶往殿里,不愿令人多候片刻。
  蒋常抬脚跟在后头,行走间回首往院里望了几眼,满院清幽,无闲人暗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