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荣夷公魏逢峥之女年十二,已是将来太子妃之选。
  此一事暗暗泄出风声,即便暂且未得宏宣帝金口玉言圣旨赐婚,也渐日成了诸臣间无人不晓的传闻,都知是早晚的事了。朝堂里外,众大人每逢三两聚头,总爱念上几句,感慨之余各自心底压着原本早被抛诸脑后的忌讳“何”字,叹息着世事弄人。
  而魏家,本只顾着明哲保身,家中嫡长女曾与何瑾弈定亲之事宛如耻辱,唯恐遭人诟病,引来龙颜震怒,于是各个谨小慎微,日日把那头低进尘埃里,以求躲过浩劫,殊不料时运陡起,反而攀得太子这株高枝,自是喜不自禁,重又扬起了姿态来。
  一时间满京上下,莫不相议。
  平怀瑱安于宫内,是唯独不加置喙之人。
  消息初起时,他确乎心慌意乱,不过那份焦灼只在心中燎了一霎便倏而熄灭,转而化作眉宇间不似少年的沉稳与决绝。
  短短片刻里,平怀瑱心头如行过一世起伏沉沦,迫他踏刀刃而行,迎骇浪而上,无畏炼狱血途何时终了,但管合眸走下去,一直走下去——而此一途,哪怕隔着万重山仞、无涯江海,也定有李清珏伴他。
  所以他信李清珏不会不懂,亦赌李清珏与他之灵犀相通。
  身为太子不可不婚,否则如若决然抗旨,无异于将储位拱手让人,如此一来,从前心血尽是白费,何家之死更作枉然。
  但平怀瑱也绝非妥协,不过顺从一时而已。为免令宏宣帝生疑,这婚约他不可不要,但魏家千金,他亦不可不拒。
  此生结发,唯有李清珏。
  手中茶凉,平怀瑱独坐廊下,过廊秋风吹得头脑清醒。
  身后蒋常望着那盏早未再飘散着热气的清茶,上前去接,欲为他新换一杯,嘴里劝道:“起风了,太子可要回殿内歇着?”
  “不必,申时三刻还需出宫一趟,备车罢。”
  “嗻。”
  蒋常低低应了声,然而应罢未退,仍呈双手等着,平怀瑱见状将茶盏予他,手指离了冰凉瓷壁这才蓦地觉出几分冷,垂眸握了一握复又嘱道:“等等,再晚一个时辰。”
  蒋常微微一愣,揣摩不定其意,只觉再晚便是酉时,待出了宫去,日头都该落了。季秋暮色来得快去得早,届时天色一暗,回宫路上实在诸多不便。
  然所想之话未道出口来,太子素来行事缜密,想必另有安排,何必由他多嘴置喙。
  此间揣测正是料得无差,待至时辰,平怀瑱乘车辇出宫而去,先是到了赵珂阳府上,不急不躁与之谈罢朝中事宜,出来时已是寒星悬空。他仍不急着赶回宫里,反将马车歇在赵府之外,转自偏门深处搭上一顶绛色轿撵,被人一晃一晃穿街过巷送去京城之西的另一座宅院前。
  这宅院不比赵府富贵,门匾经年日晒风吹已透出五分陈旧,户外未落瑞兽,只两棵矮树植在阶旁。
  平怀瑱掀帘出轿,锦衣外披覆暗袍一件,轿外蒋常亦已换过一身行装,随他拾级往府门去。那两道高门阖得严严实实,蒋常往前闷闷叩了几下铜钉,有守门童睡眼朦胧地伴着“吱呀”声将门拉开一道隙,看他两人格外眼生,装束打扮又分外奇怪,不禁皱着眉头揉眼问道:“你们是何人,来温府可有事么?”
  平怀瑱不语,身旁蒋常从袖里摸出令牌递上前去,低声佯斥:“你这小娃儿好没规矩,还不拿这东西去问问你家温大人,是否认得。”
  守门童被训得瞌睡醒了两分,顿时凛了凛神,尽管一头雾水,但觉得他这般口气实在不得了,于是仔细接过令牌到手中,立即转身去寻大人。罢了又感不妥,小童回身拉开半扇门,将他两位请去前堂花厅候着,这才再度跑开了。
  平怀瑱耐着性子等了小片刻,不多时听得厅外廊间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万分急促的足音,缓一抬眼,见那身影已至门边,未及入内便作势要拜。蒋常上前匆匆一扶,目光满含深意地望着他,悠悠然问道:“温大人这是拜谁呢?”
  此人心间一颤,脑里登时通透无比,默声吞下了几欲出口的问安,朝前数步,毕恭毕敬地将令牌双手奉还平怀瑱。
  平怀瑱接回掌心把玩摩挲,目光如水覆在温大人面上,分明眼含笑意,可却在这凉夜里盯出他满额汗水来,良久,直见其面色愈发惊惶才瞥眼示意蒋常阖上房门去廊里守着。
  蒋常垂首退离,花厅房门阖拢时似有巨石压下,其声入耳直压得温大人周身一颤。
  平怀瑱浅浅勾起了唇角,拖慢腔调唤了三字:“温大人。”
  眼前人险些弯膝跪下。
  屋外夜色愈浓,繁星烁烁。
  平怀瑱于室内仰头,仿可透过厚檐观得星象,噙着三分愉悦又道:“银汉悬星辰,薄月挂中天……这素来人间寻常之景,常人只可看出几分美或不美,温大人却能由表及里,预知千里,这么一双琉璃眼,本太子实在好奇许久了。”
  冷汗滴落在地。
  此温大人正是钦天监监正温智元,早夏朱雀七星异动,正是为他报禀宏宣帝,道皇家恐有血光之灾,万需防范。
  当时那轸宿双星炫目不假,其后太子遇刺、承远王罹难亦真,但从始至终,平怀瑱都半刻不曾信过此乃天意,毕竟若非人为,岂会如此巧合。
  今日平怀瑱来,便正为此事。
  眼下他三两句冷言出口,温智元顷刻间就听得明明白白,双膝发软,强撑着没有狼狈跌下,试探着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
  平怀瑱尚且委婉温吞:“温大人怎的不应?不妨与本太子说说,那星象如何看方能窥得吉凶,教本太子也好学学,平素夜里瞧来解乏。”
  “这……”温智元头皮发麻,喏喏一阵,“回太子,四季不同,星辰各异……欲观星象,当需先知时令之变迁,以……”
  平怀瑱沉了面色,方才之笑意一扫而空,顷刻间变了模样,那嘴角弧度骤然落下,瞧来阴晴不定、格外煞人,惊得温智元言辞一顿,霎时噤若寒蝉。
  “你好大的胆子!”
  温智元颤巍巍俯首跪下,冷汗淋漓。
  平怀瑱哼笑半声,抚椅站起身来,慢慢往他跟前踱近几步,居高临下地质询:“吃拿着皇粮,竟还敢作出欺君瞒上之行,谎报星象,助纣为虐,以令皇室惶惶,酿成大祸。”
  “微、微臣不敢!”温智元遭此罪名袭身,伏跪之身抖如筛糠,忙不迭为己开脱,“太子明鉴,微臣所告尽遵天意,从不曾谎言星象啊!”
  “不曾谎言,却属有心言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岂非更加高明?”平怀瑱蹲**子,阴影将他眼前一片光晕尽皆笼罩住,幽幽道,“温智元,你前头观得星象有异,本太子后头便遭刺客暗袭,若是巧合也就罢了,可本太子偏却认定了此乃人为,你又作何推脱?”
  温智元懵懵应不上话来。
  “是否要本太子替你回想一番,是何人予你这般胆量?”平怀瑱假意思索,凝眉摆出不解之色,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本太子以为……许是欲取我性命那人,暗中将你笼络,把一切杀机归于星象之过……想来此人便是……”
  “太子!”温智元脑中轰然一响,见他所言几与实情分毫不差,立时抬起头来忙于洗清罪名,“臣全然不知,不过奉命行事,岂料当日一举会令太子身涉险境!若早知如此,那便是身首异处,也绝不擅言半句!臣之忠心日月可鉴,太子乃天命之人,臣定不叛!”
  平怀瑱得他表忠,终不再威慑相迫,起身坐回位上,捧起那会儿婢女奉上的一盏花茶,掀盖吹了吹柔柔漂浮水面的淡橙色花瓣,浅将清香啜入口中。
  “起来吧,”再开口时语气顿转平静,只字里行间还嵌着未尽余威,“温大人是聪明人,该明白此事若为父皇所知晓,当有哪般下场。”
  温智元至此已知平怀瑱定有要事安排,提前惊他半晌不过是教他识时务、知形态,于是分外规矩,连声应“是”,嘴里道尽了大恩。
  平怀瑱笑了笑又道:“温大人不管怎的说,也算害我一回,今我来此,欲作讨还。”
  温智元覆耳听着。
  “本太子学钦天监观星,察星象所呈,隐有凶险之象,寓示当朝太子不宜早婚。”
  此番话全属意料之外,温智元实感费解,只怕自己会错其意,禁不住茫然相望。
  然而平怀瑱并不改口,反倒颔首更予肯定:“若太子早婚,则天下不顺;反之,则天下大治,盛世不衰。”
  室内寂静不已,温智元迷惑承着平怀瑱所言,一面暗暗揣度用意,一面细思着如何上谏方可如太子所愿。
  星象所示不难讲,难的是其象不得虚构,务必有据可循,方能不为钦天监同僚所觉。
  “臣当竭力而为……”
  “当如何竭力,温大人最懂,”平怀瑱低笑两声,不吝再次提醒,“本太子方才说过,不曾谎言,却属有心言之,温大人高明之处,实令人佩服无比,想必当初所言能为父皇深信不疑,如今则亦可巧舌如簧,不论是真是假,皆可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