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何瑾弈躺至日暮黄昏,期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时平怀瑱还将手臂牢牢锁在他腰后,箍得太紧,也难怪周身酸硬麻木。尽管如此他仍旧不舍妄动,平素此时早该出宫去了,今日却宁可晚归也要平怀瑱再多睡上片刻。
  平怀瑱尚无转醒之迹,而何瑾弈已然歇够,再难入梦,便就着这极近的距离仔细瞧他,越发瞧软了一双眸,想上回与平怀瑱同榻而眠,还是去年末时生辰前夕。如今两人再相依偎,心境不尽相似,多出无数缱绻。
  何瑾弈缓缓将手上挪,抚到平怀瑱面上,掌心温热。
  不过眨眼之间,那手背忽被覆住,平怀瑱睁开眼来,眸里还裹着几重困倦未醒的迷蒙,身子却已依了上来,绵绵吻到唇角。
  这一吻初时细缓,只作浅尝,到后来愈渐缠腻,难舍难分。
  何瑾弈被他寸寸压在身下,微合的双眸在某一刹倏然睁大,浑身一颤,脸红至脖颈,忙不迭将人推开。
  平怀瑱闭眼捂额,无奈笑着扯过一旁的锦被把**盖住,气息尚难平静,倒是彻底清醒了。
  何瑾弈整颗脑袋嗡嗡作响,羞得不敢正眼看他。
  情爱之事从前不曾想过,自幼聪颖绝伦之人,在此一面上反倒显得分外晚熟,年过十五竟连初潮都未有过。方才被平怀瑱那般热情地贴着,何瑾弈原还一头雾水,待到明了,自然羞愧难当,惊慌不已。
  平怀瑱心说是自己错了,一时不查将他吓成这样。想了想转过身去,见何瑾弈不躲才重新凑近一些,带着安抚小声哄劝:“瑾弈莫急,我绝不迫你的。”
  何瑾弈胸膛里一颗急跳心子渐归平静,抿了抿唇,不知如何应他这话。
  平怀瑱握住他的手,极慢地触到唇边,亲了又亲:“只是瑾弈万不要惊惧,我想好好与你亲近,好给我循序渐进的机会。待到哪**肯点头,我才与你……”
  平怀瑱话未道尽,何瑾弈却全都听懂,指上痒痒的触碰仿佛一下下挠在心上,他既不知该往哪儿逃,又不敢望过去,只好忍着羞耻颔首,好令自己被放过。平怀瑱低笑松手,循规守矩地躺回原处,兀自平息了一会儿,见何瑾弈许久不动,便问:“瑾弈不若先行起身?”
  “嗯?”
  “我这处,还需纾解一番。”
  语罢一阵静默,何瑾弈愣了半晌仓促离榻,走前不忘给他垂好帘帐。
  平怀瑱独在铺中笑了许久。
  虽不是亲眼看着,但何瑾弈脑中却能满满现出平怀瑱自渎模样,直想得面红耳赤。他躲在殿外,逃了出来可不知还能往哪儿去,只觉得即便是要离宫回府,也该同平怀瑱道上一声才走。
  无可奈何之下只好等着,等了一会儿,好容易等着平怀瑱出来,殿门方一打开,何瑾弈便被拉了进去。
  平怀瑱拥住他笑,只字不提方才之事,仅道:“青龙之型尚需修缮,成画后还望你品鉴,不过时辰不早,入夜前怕是完不成了。瑾弈今夜留下来可好?不如就在这殿里与我一道用膳,再伴我作画。”
  何瑾弈听罢犹豫,换作以前,他定然果断应允。然而今时不同往昔,他与平怀瑱不再只有兄弟之谊,同榻过夜难免似方才那般令人情难自已……
  “瑾弈若不愿也无妨,我待你明日进宫,再来品评。”
  平怀瑱不忍他徘徊,何瑾弈闻言抬首,将他面上一丝失望之色入目,当下神使鬼差地点了点头。
  平怀瑱顿感欢喜,令人去何府带一声话,又命厨房备好酒菜。交代之迅速,令何瑾弈反悔不能,如同被牵着鼻子走,索性随他去了。
  从昨日黄昏起,除了一碗鱼汤,平怀瑱算是饿了整日,白日里何瑾弈也不曾用过午膳,两人皆胃口大好。美酒佳肴下肚,何瑾弈便忘了心中赧意,饭后与平怀瑱散步消食,往御花园中走了半圈。
  归来已是凉月初升,何瑾弈唤蒋常遣走殿中宫婢,不留人伺候,亲自为平怀瑱洗笔研墨。
  长画已有七分气魄,其实龙身已成,单一看去,青龙凌驾天地,庄严无比。然何瑾弈一杆妙笔将九天云彩绘得太过恢宏,两相对比之下,难免教人看出些喧宾夺主的味道。
  平怀瑱心知画中青龙当为更加出彩一重,腹中已有奇思,于是佐以矿物原色,取石青与石绿,细细罩染龙身。
  新色鲜艳夺目,光彩照人,脱俗之际顿令龙身跃然层云之外,精妙绝伦。
  何瑾弈万没料到他竟想到了这样的主意,惊讶看着,越发露出笑容。
  “这些天来日也思夜也想,可算令我想到如此一招,瑾弈觉得如何?”
  何瑾弈赞不绝口:“妙不可言。”
  “你这样说了,那便是真好。”
  平怀瑱安心搁笔,至此画成。
  祭祀之期近在眼前。
  当晚入夜,平怀瑱果不逾矩半分,仅将何瑾弈微微揽着,低低说上一会儿体己话便同他睡去。何瑾弈安稳入梦,梦中有巍峨云海,太子身骑龙首,背倚龙犄,腾云驾雾间穿行天地。
  梦中之景太过美好,以至他睁眼一霎尚自回味无穷,唇角含笑。
  他信山川河流尽在太子之手,终有一日,必万民归心。
  三月之初,晴空万里。
  时值先皇祭礼,宏宣帝率皇戚重臣起驾离宫,浩浩荡荡前往京郊皇陵。
  皇陵宝地落址京南仙钏山,古时神话传说中,王母下凡游历,路经此地,曾遗失金钏一只。此钏自此与山脉相融,山中生长出棵棵枫树,遍山赤金,如王母仙钏通体泛光,如火灼眼。
  眼下尚在季春,枫叶多是翠绿如碧的颜色,唯有少许几簇新枝火团似的发了芽,蔓向天际红日,红绿相接,阴阳相协,更衬得仙钏山锦天绣地。
  皇陵坐落山巅,承日月精华,福泽子孙后世。
  宏宣帝自山腰处落辇,徒步登顶,诸臣莫不敢不从,皆加以效仿。好在晨阳普照,清风徐徐,如此气候不易感劳累,且可赏尽周遭美景。
  平怀瑱随行队中,于上风位回首瞰去,在人群中一眼瞧见何瑾弈,正随父亲拾山阶而上。队中还有灵光寺高僧携弟子同来,平怀瑱回身前行,心有所思。身后六皇子端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其旁太监手捧画轴,以一层锦布仔细裹着,不知里头可真是藏有一只猛虎。
  倘若确能如他所料,那么届时群臣当前,佛音在耳,先帝陵前忽而杀出白虎一尊,岂不好看极了。
  平怀瑱暂且不动声色。
  此路约莫行了两炷香左右,日头稍高,众人沿道上来周身略微起了薄汗。
  钦天监天文官早前夜观天象,测准吉时,待时辰一到及时启礼。宏宣帝携妃嫔皇子宣祭辞,敬香烟,坛下群臣俯首作拜,这一拜下去便许久不得起身。群臣静谧地伏在山头之上,灵光寺住持披袈上坛,盘腿落座蒲团中,诵经祈福。
  木鱼声清脆入耳,山中偶有鸟鸣,除此之余,唯剩坛旁灵火燃烈,间或迸发出几点轻响。
  平怀瑱高立台上,侧目看了看何瑾弈,心中怜惜,只念着经文能诵得快些。可越是急切,反倒越觉漫长,不知过了多久,那高僧终才止住手中动作。
  木鱼戛然而止,住持缓缓起身,转向宏宣帝一拜。
  “平身。”
  宏宣帝抬手,众臣谢恩起身,平怀瑱瞧见何瑾弈一切如常,扶了扶身侧父亲。正自走神间,蒋常往前近来半步,托高手中卷轴,他敛下神思收回视线,转向宏宣帝行近。
  “父皇,为贺先帝阴寿,儿臣作青龙神相一卷。四象之首,青龙现世恰如朗日普照,春泽万物。儿臣但以青龙之尊敬先帝之德,愿先帝福泽绵延不绝,万世不衰。”
  身后蒋常作势展画,又两名宫人连忙行上前去,一左一右将画轴向两侧打开。
  云中神龙跃然纸上,龙身矿色被艳阳打得微微炫目,青龙好似活了一般,正腾云驾雾,翱翔四野。
  宏宣帝大加赞赏:“好!太子笔下功夫大有精进。”语罢朗声作笑,龙颜极悦。
  皇后早知太子为祭祀一事耗费心力,于宫中潜心绘画,却不知他竟作下了如此精湛的神相图,当下也瞧得格外欢欣,有意附和道:“太子有心了,本宫听闻太子为作此画,连夜以来挑灯不眠,实属用心。”
  宏宣帝闻言颔首:“太子至孝,不过熬夜伤身,你值此年纪,正当注重身骨,莫在少年时候伤了精气。”
  “儿臣谢父皇体恤,定牢记在心,不令父皇母后担忧。”
  “嗯,”宏宣帝目光仍欣慰地凝在画上,“你笔下神龙至仁至灵,便献于先帝陵中,护天下臣民安泰。朕要将随身的玉骨山河扇赏赐于你。”
  后几字一出,平怀瑱霎时喜上眉间。
  座下何瑾弈亦在瞬间露出深深笑意,眸里盈盈地涌现数重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