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灰喜鹊不肯走了,旭安殿里好吃好喝,整个殿内被白炭熏得暖似浓春,正好供它过个冬。伺候太子的小太监蒋常撵过一回,被平怀瑱阻下,之后便再无人赶它,祖宗似的供着,任它在那案上跳来跳去地啄糕点吃。
  何瑾弈瞧得喜欢,指腹抚着它柔亮羽毛,听平怀瑱与蒋常交代:“添一床锦被,送一壶蜜酒来。”
  “蜜酒?”何瑾弈不曾听过,好奇问了半句。
  蒋常最懂太子爷心思,素来把何瑾弈看作最不可怠慢之人,忙不迭热情应道:“回何小爷的话,这蜜酒是南方常酿的酒,酿酒时佐以蜂糖,丝丝儿都透着甜,太子爷前不久从民间寻来,就等着今日才取来享用。”
  “原来如此。”何瑾弈颔首,待蒋常退下,才转头玩笑道,“多谢太子体恤。”
  平怀瑱也随他戏言:“本太子要你记在心里,最好能念念不忘。”
  “蜜酒?”
  “人情。”
  何瑾弈撑头笑,另一手手指不当心压重几分,逼得灰喜鹊往前跳了两步。
  过不片刻蜜酒呈来,平怀瑱替他斟上一杯,甜气诱得鸟儿靠近,被何瑾弈抬手挡开,屈指敲敲它的脑袋:“这你可喝不得。”
  “瑾弈可喝得?”
  “自然,”何瑾弈回他问话,拾起酒杯对他,“糖水罢了。”
  平怀瑱听得有趣,仍不忘真心提醒:“听闻这蜜酒后劲是十成十地足,瑾弈不可贪杯。”
  “就这么小小一壶,还教我不要贪杯,小气。”
  平怀瑱失笑:“那只好任你喝了,免得你说我小气。”话落敬他,“第一杯贺瑾弈生辰。”
  何瑾弈神色收敛,每与他对酒时便正经几分,和道:“愿年年岁岁皆如今朝。”随即执杯饮尽,入口酒酿甜腻不已,直令他舌尖发麻,是果子酒都比不及的滋味。
  平怀瑱不急问他滋味如何,缓缓又斟满两杯,再敬道:“第二杯为瑾弈前程。”
  “愿青云万里,不负今时少年意气。”
  第二杯入口,似乎微微辣喉。
  平怀瑱连敬三杯:“第三杯为瑾弈姻缘。”
  何瑾弈杯到嘴边,忽然愣住。
  “愿什么?”平怀瑱掩住心间**,耐性追问。
  何瑾弈这回思了许久,好半晌过去才低声带笑:“愿得一心人。”说话间慢慢地将酒啜饮,其实稚嫩少年,也并非从来没有想过这等事情。
  不过在何瑾弈的模糊念想中,情爱姻缘向来不是柔情似水、风花雪月,而是心有灵犀、比肩而行,此等契合,世间难求。
  平怀瑱目光愈渐柔和,不知是否酒气上头,隐约觉得他面上红了几分,这才将手中酒也饮下,问道:“滋味如何?”
  何瑾弈拇指摩挲酒杯,回一个字:“甜。”
  “喜欢?”
  “嗯,”他点点头,却忽将酒壶挪远几寸,对平怀瑱摆首,“这样甜的酒,却不宜饮多。”
  “你倒比我自律。”
  何瑾弈颔首,他确是一贯如此,总把长辈教诲牢记在心。
  “父亲总说,食如人,少刺激,多清淡,君子当如是。”
  平怀瑱不禁喟叹:“瑾弈谨遵父母教诲,将来成家之事,是否也但凭安排?”
  “理当遵从父母之命。”何瑾弈不觉有何不妥。
  平怀瑱偏要摇头:“父母如何知晓谁是‘一心人’?”
  此话将何瑾弈问住,他想了想不作回答,只反问道:“婚姻大事,即便是太子,又岂可自作主张?”
  平怀瑱万般笃定:“若非那一人,便不成婚。”
  何瑾弈霎时对不上话来,望着平怀瑱双眼,灯烛朦胧之下仍可见层层暗涌。少顷他顺下眉目,算是认了服:“是你有理,那若非‘一心人’,我亦不成婚,短短几十载,岂可凑活将就。”
  看似戏言,却多少带着几分郑重其事,平怀瑱欣然无比,分明不会反省任何,偏还故意说道:“何大人定会怪我。”
  语罢一道笑了起来。
  原被挪走的酒壶后又被拿了回来,再是自律,逢着生辰之日也当放肆一回。两人几番往来,小小一壶蜜酒便见了底。
  何瑾弈临睡之前漱了口,仍觉唇齿留香,脑袋隐隐昏沉,但始终被腻地难以入眠,只好眯着眼睛同平怀瑱说话。
  近来刑部正暗换天地,自刘尹归京任职以来,忙于剔除异己,稍有心思相左者便清出刑部,运好的官降半级调任他部,倒霉的更被害得连京城都回不来。
  宏宣帝睁一眼闭一眼,倒不为偏宠,而是身居帝位,早已见惯了底下争权夺利的常态,若不逾矩,便一律视为弱肉强食,随他们去了。何瑾弈对此极不认同,然九五之尊,轮也轮不到他说半句不好,只在与平怀瑱促膝长谈时悄然泄出一丝忧虑。
  平怀瑱心知刘尹所为皆为六皇子,当下仅是凿基石而已,后患才更是无穷无尽。从前风波皆算不得什么,往后尔虞我诈,且须如履薄冰。他这一重担忧既觉得该说与何瑾弈听,又觉得不该说与他听,既希望何瑾弈如稚子纯粹,又愿他迎刃而上,成长为羽翼丰满、无人匹敌的强者。
  帘帐外一盏烛火摇曳,平怀瑱盯着那点儿火光犹豫难决,许久才委婉道:“于父皇而言,刘尹仅是贪权,倒未失原则;然于我而言,那是冰冻三尺的野心。”
  话落许久不见回应。
  平怀瑱撑肘起来,侧身看去,见何瑾弈总算睡着,迷迷糊糊间还动着嘴唇,只是丝毫没有发出声来。
  如此一眼霎时拂散他心头愁云,平怀瑱凑近几寸,小声问道:“你这是睡了,还是在回我的话?”
  何瑾弈未曾睁眼,双唇仍是那般轻微嚅着。
  “瑾弈。”
  平怀瑱唤他,随即起身下铺,碾灭外头的最后一点星火。
  满室骤暗,何瑾弈恍惚察觉身旁之人走了又回,亲密地揽着他在耳边说话,说了什么实在分不清楚,但觉令他心生欢愉。
  “这世上没谁比我更该做你‘一心人’,我知你抱负、谙你喜乐,唯有我可以陪你览遍天下寸土,朝上朝下,堂里堂外,皆与你白首不离。”
  何瑾弈似有若无地听进耳里,自有一晌美梦在怀,不自知地弯起了唇角……
  天明之后,何瑾弈乘车架出宫。
  平怀瑱缓些梳洗,去往凤仪殿向皇后请安,罢了换作一身常服出宫去。
  京郊之北有闲山,山中有高士,传是退隐竹林的两位智贤儒人,世称云鹤二老。
  京中赵府,太子太保赵珂阳以细墨圈出闲山之腰,对图纸向太子谏言:“皇上敬重文人,云鹤二老却素来厌世,久请不至。太子若能谦卑礼敬,求得二老出山辅佐,则可保储位牢固,且更添两大智囊。”
  平怀瑱闻之有理,然始终凝眉不解,问:“可连父皇都请不出云鹤二老,我又如何能够?”
  院里四下无人,赵珂阳早在平怀瑱来时遣尽仆从,话到此处仍将声音压得更低,谨慎防范道:“太子此言差矣。云鹤二老为人清高,而皇上身为当今天子,再是礼贤下士,也不便将姿态摆得过低,因而两相不让。太子则不相同,你如今年少,身为后辈理当谦恭叩请……臣只怕太子放不**姿。”
  “舅舅多虑了,”平怀瑱听得通透,当即答应,“我便学一学古人,三入闲山,叩请高士。三回不行再三回,求至二老心悦为止。”
  赵珂阳欣慰无比,尚未道尽之话,倒也不必多说了。
  其实不仅是求贤问策,巩固储君地位,他心下所忧是六皇子一方会先下手为强。
  平怀颢如今年过九岁,虽稚嫩,心性却明显大有长进,近两月来不再同以往那般顽劣不堪,反是勤加学业,孝敬有礼,自然更得皇上欢心,如此表现,不知究竟是受了何人点化。
  君心难测,刘尹归京前政绩卓绝,如今近在朝廷为六皇子与宜妃庇荫,难保哪日风云大改,太子便不再是如今的太子了……
  赵珂阳一声长叹,若有所思地敲点着纸上墨痕。
  平怀瑱在赵府之中一叙许久,整一日快至申时才乘车出来。京中学堂放课,道上稚子众多,平怀瑱听着耳里欢闹声,挑帘叮嘱驾车宫人:“仔细些。”
  话方落地,便瞧见路边一位熟悉孩子,那孩子也瞧见了他,偏头把他瞅着。
  “停车。”
  短短一声马嘶,宫人嘞住缰绳,扶太子下马。
  平怀瑱走向小孩儿身前,蹲**来笑道:“你怎么在这儿?”
  “方下了课。”小孩儿眯着眼睛回他。
  平怀瑱不再多问,抱他上车,令马车调头向承远王府去。
  这孩子正是承远王世子平溪崖,承远王膝下长子夭折,王妃终又于八年前诞下一子,便是眼前世子。平怀瑱自幼常得王妃关怀体贴,加之怜她少子,因而十分喜爱这位堂弟,只可惜平溪崖鲜少进宫,平素都难见着。
  平溪崖端端坐在马车里,见帘子垂下才甜甜地喊一声“太子哥哥”。
  平怀瑱但觉有趣极了,捏捏脸颊子问他:“方才见着怎的不叫我?”
  “方才道上皆是闲人,我若叫了,岂不都要停下来拜你?”平溪崖“嘿嘿”笑着,摸出桃花糖来请他吃。
  平怀瑱盯着他手中糖果微微走神,想起幼时王妃也爱拿这东西哄他,如今他不爱吃了,便拈起一颗喂到平溪崖嘴边。
  “你倒聪明。”
  “是呢!先生也夸我聪明。”
  平怀瑱看他一边吃糖,一边搂着书包得意拍拍,好奇道:“你也真是奇怪,不在府里请教书先生,也不带着书童,自己这么跑来跑去,王妃都不怕你丢了么?”
  “母妃令人看着我呢。”
  “哦?你又如何知道?”
  “上回放课我去河边戏水,不就立即被人给拎了回去?还被母妃打了手掌心。”
  平怀瑱禁不住大笑出声。
  “其实母妃很是疼我,”平溪崖当他笑话自己挨训,忙又向他解释,“母妃怕我独自无趣,才送我去学堂,能多些玩伴。”
  “嗯,所以你去河边,她自然担心你的安危。”
  “往后不去了,”平溪崖乖乖点头,“是学堂里有个姓洛的坏小孩同我打赌我才去的,害我挨罚……”
  平怀瑱不再仔细听他数落同窗,忽而止不住得欣羡。
  他知承远王妃送平溪崖入民间学堂的心思,更知她不愿令平溪崖进宫伴读的权衡。若是可以,他如何不愿生在宫外,也可如这堂弟一般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一生其乐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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