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承受
  高建怏怏去后,阿弦扶着英俊下台阶,又将大门掩上。
  英俊道:“你……几时回来的?”
  阿弦道:“回来有半个时辰了。阿叔去善堂做什么?”
  英俊道:“是……朱伯跟你说我在善堂的?”
  阿弦道:“是啊,他还让我去找你呢。”
  英俊默然。
  两人正走到屋门口处,英俊忽地说道:“我才走了回来,身上有些发热,便在外头站一站罢了。”
  阿弦体贴,忙去拿了个褥垫放在石凳上,扶着他落座:“阿叔这几日可好么?”
  英俊道:“很好。你呢?”
  阿弦道:“不算很好。”
  英俊问道:“这话如何说?”
  阿弦道:“一来是案子棘手,二来想家。”
  英俊唇角微挑,却又止住,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略放低了些:“朱伯的咳嗽好些了么?”
  阿弦闻言往西窗看了眼,只听里头悄无声息,阿弦便也低声道:“现在没了声响,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我去看一眼。”
  才一动,手腕已被英俊精准地握住。
  阿弦惊羡交加:“阿叔,你是怎么做到的?”
  英俊眉间微蹙:“什么?”
  阿弦道:“先前我在雪谷里……你就差点儿掐死我,你明明看不见,却又怎么会这样准确无误把人擒住?”
  虽然如今跟英俊“化敌为亲”,但说起往事,阿弦仍情不自禁摸了摸脖子,阴影仍在。
  英俊道:“我记得在雪谷的时候,恍惚看见一道影子……想必那时候我还没瞎。”
  英俊或许并不是天生的瞎子这话,袁恕己也曾说过。
  阿弦略觉心虚,忙转移话题:“我还是进去看看伯伯。”
  “别去,”英俊回答,大概是觉着这句有些突兀,英俊道:“既然没有声响,也许是睡着了,病人需要多休息才好,你不可去打扰他。”
  阿弦觉着他言之有理:“阿叔说的是,我方才看伯伯的脸色就不大好。”
  院子里又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
  忽然阿弦身后响动,却是玄影慢慢地晃了出来,来至两人身边儿,趴了下去。
  阿弦摸了他一把,低低笑说:“你也知道伯伯睡了,所以出来了?”
  英俊道:“阿弦。”
  阿弦抬头,英俊道:“伯伯他可说过别的什么?”
  阿弦疑惑:“别的?”
  英俊道:“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吩咐,需要照做?”
  阿弦道:“并没有,伯伯只说英俊叔喂他吃了野山参呢。”
  说到这里,阿弦好歹想起先前那件迫不及待要做的事:“是了,陈大哥的信我还没看呢。”她怕英俊不知,喜滋滋道:“阿叔可知道了?陈大哥从长安带信给我了。”
  英俊的声音里出现极罕见的涩意:“你……看过了?”
  阿弦道:“还没看,伯伯才跟我说……”似乎怕让老朱头听见,阿弦压低声音:“他还说故意藏起来不许我看呢,因为怕我会乱跑到长安去。”
  英俊的手指在石桌上轻微地动了动。他极少会有小动作,这样的举止,便无意流露他内心的微澜。
  此刻阿弦已经跑进堂下,将信取了,小心地用刀裁开。
  因英俊在外头,阿弦便又走了出来,在他对面儿凳子上坐了,打开信,急不可待地开始看。
  她起初还满面笑容,看了数行,笑便敛了。
  英俊听不见她说话,却似能感觉她身上气息变化:“怎么,莫非是陈基有什么事?”
  阿弦神情忐忑,目光从信上移开看向英俊,犹豫了会儿后才说道:“陈大哥……在信上说他、说他很好,还说已经在京兆府找到了差事。”
  英俊道:“既然如此,你也该放心啦。”
  阿弦不语,只又将面前的信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才重装了起来。
  但是面上却有些恍惚,似忧心忡忡。
  这会儿天色已暗,外间越发冷起来,英俊却并无要进屋的意思,阿弦也因有心事,并未说话。
  屋里屋外昏暗沉寂,似无人在内。
  一刻钟后,阿弦才起身道:“好点灯了,风也越发大了些,阿叔,我扶你进去。”
  英俊忽道:“阿弦,你伯伯身子不好,晚饭也不知吃什么,你能不能代劳下厨?”
  “下厨”正是阿弦弱项中的弱项,然而英俊已主动开口,阿弦哪甘示弱:“那当然是我做了。阿叔要吃什么?”
  英俊道:“你什么拿手,就做什么是了。”
  阿弦苦苦一笑,才要过来扶他,英俊道:“我想起忘了一样东西在善堂里,如今我去取来,你且做饭,我回来吃。”
  阿弦道:“外头已经黑天了,我去取就是了。”
  英俊道:“不妨事,待会儿酒馆的车夫会来,正好儿叫他送我一程。”
  阿弦诧异:“陈三娘子的车夫?他来做什么?”
  英俊道:“你不必问了。”他起身往外而行,阿弦不放心,到底送了出来。
  果然,才站了半刻钟,就听得马蹄声响,那车夫驱车而至。
  来到门前,车夫跳下地:“先生。”又因看见阿弦,便道:“十八子,老朱头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你别担心。”
  阿弦见他如此殷勤,就也说:“不是什么大碍,多谢你啦。”
  车夫有些诧异,却听英俊道:“劳驾扶我上车。”
  阿弦忙过来,同车夫一块儿将英俊扶了车上。英俊靠在车窗边儿,微微撩起帘子的一角儿,对外说道:“我暂时离开这片刻,你记着,把你该做的事做好了……听明白了么?”
  阿弦正仰头看着他,一头雾水:“好了,我知道了,我立刻就做汤面。”英俊的手一松,帘子垂落。
  车夫道:“十八子,保重。”驱车离开。
  阿弦目送车辆滚滚而去,不由笑了声:“阿叔可真是的,就算伯伯暂时不能做饭了,也不至于这般饭急,说的一本正经的,仿佛是什么紧要大事呢,还怕我不认真做反而去偷懒不成?”
  话虽如此,想到要做饭,仍是头大,阿弦转身回屋,且走且想:“是了,我先去看看伯伯睡的可安稳?”
  她生怕惊醒了老朱头,便蹑手蹑脚地来到西间门口,轻轻掀开帘子往内看去,却见炕上,老朱头侧卧向内,果然睡得正好。
  阿弦出一口气,这才又飞快地跳到厨下:“阿叔第一次吃我做的饭,要做点什么好呢。”想到上次才接了英俊回来后……因要向老朱头献殷勤求留下英俊,做了那一餐饭,老朱头那嫌弃的脸色犹如昨日。
  阿弦嗤嗤又笑几声:“这次不糟蹋茄子了,我用山蘑好了,就煮山蘑鸡蛋汤面,平日里看阿叔用这个用的最多,想必是最容易做的。”
  她捡了十几个晒干的干蘑,略用水洗了洗捞出来放在案板上备用。
  又在厨下转了一圈儿,意外地发现坛子里还腌着些豆角,即刻取出来备用,为了调味,摘了两头蒜开剥。
  择好了蒜,又捡了几粒胡椒,阿弦仔细切碎了,又去切干蘑。
  谁知那干了的蘑菇是要用水浸泡至少半个时辰才能用的,阿弦不知这诀窍,切了几次,均都不动。
  急得头上渗出汗来,痒丝丝的,阿弦举手在眉端抹了抹,不料方才她剥蒜的时候沾了蒜汁子,顿时眼睛上火辣辣地,泪水劈里啪啦,如断线珍珠。
  阿弦泪眼模糊,手上一滑,刀锋便歪了!
  老朱头向来最珍惜他厨下的这些家伙什,菜刀对他而言便似将军的佩剑,当然要磨得锋利而雪亮,阿弦如此冒失,顿时手指上一阵锐疼,她本能地尖叫了声,几乎将那把刀扔出去。
  手指上已经飞快地渗出血来。
  阿弦满眼的泪本就看不清,只望见手上一团血红,也许是“十指连心”的缘故,心里顿时也牵痛起来,难受的无法形容。
  原本只是蒜汁子辣到的,倒也罢了,可是此刻,竟无端端地有一种深受委屈,想要大哭的冲动。
  正在此刻,身后一个焦急的声音喝道:“胡闹,你在胡闹什么!”
  阿弦一愣,猛回头,却见老朱头赫然就在身后,也不知他几时出来的,竟如此快而无声。
  老朱头看看她手上的伤:“谁让你动这些的!”举手要来给她包扎,又似被吓傻了,挓挲着双手催促:“还不快去弄些锅底灰抹上止血!”
  阿弦“哦”了声,却没有动作,只道:“伯伯,你不是在睡着么,怎么起来了?”
  老朱头道:“我听见动静,自然来看看。谁知我一错眼儿不见,你就惹祸!还不去裹着锅灰?含在嘴里也行!”
  阿弦呆呆地将手指塞进嘴里,皱眉嘀咕道:“好疼啊。”
  老朱头满眼焦急:“你才知道疼!该!如果疼了这次以后长记性,别再碰我这些东西了,倒也是好!”
  阿弦道:“伯伯,你不咳嗽了?”她的手指塞在嘴里,说话便有些含糊不清。
  老朱头长叹了声,转过身对着案板不看阿弦:“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你快出去吧。以后也不许再拿我的家伙什。”
  阿弦看着他有些阔圆、显得颇可靠的肩背:“如果伯伯的病好了,我就再也不进这里,也不碰你的家伙什了。”
  老朱头的背影有些颤抖:“傻孩子……”
  他的声音又沙哑起来:“就算、就算伯伯这次的病好了,但毕竟……伯伯已经是这把年纪了,迟早要……”
  老朱头还未说完,阿弦叫道:“又来王八念经!我不听不听不听!”她赌气跺脚大叫,手指上的血沾在唇边,又被眼泪打湿,看着就像是眼中流出了淡红色的泪。
  两人对峙之中,老朱头忽道:“阿弦,不要闹小孩子脾气。”
  阿弦道:“我没有!”
  昔日热闹祥和,总是散发着食物香气的厨房,此时却依稀有些剑拔弩张,食料杂乱无章地乱放着,空气里有些微的血腥气。
  阿弦没来由觉着很冷,她缩了缩肩膀,却忙又放松下来,只当那股冷意不存在。
  玄影从门外走进来,他越过老朱头身边儿,一直来到阿弦身侧,仰头看着她,试图去舔她的手。
  老朱头看着玄影,顷刻,忽地问道:“陈基的信你已经看过了?”
  阿弦道:“看过了。”
  老朱头道:“他信上写得什么?”
  阿弦道:“陈大哥很好。”
  老朱头笑笑:“只怕未必,他那个人,是个死要面子的,如果真的很好,何苦这会儿才来信?定是报喜不报忧。”
  他看向阿弦:“你是不是也看出来了?”
  阿弦转头不答,却看见案板上那些干瘪的山蘑,散乱的胡椒、蒜瓣,她无能为力,这世间总有她无能为力的事,比如连做好最简单的一餐饭都不能,比如……
  阿弦道:“阿叔为什么改变主意,让我看陈大哥的信了,不是害怕我跟着跑到长安去么?”
  老朱头道:“人总是会变的,其实……其实我也有些后悔,当初兴许我该让陈基带着你走,毕竟,我已经是这把年纪了,强留你下来,却终有一日会比你先走,倘若那时候只留下你一个,岂不是自私的很?”
  阿弦尖叫:“我不要听这些!”
  老朱头道:“你爱不爱听,这些都是我心里的实话。现在你信也看了,只怕也知道他的情形如何了,你如果想去……”
  “我哪里也不去。”阿弦喃喃道,“我只留在这里,守着伯伯,玄影,跟阿叔。”
  她下定决心似的走到案板前,举手又拿起那把锋利的菜刀,受伤的手重又拿起一个干蘑。
  “我能做到,一定能做到。”阿弦把牙齿咬的咯咯作响,眼中的泪却一滴一滴落下来打在那些凌乱的食材上。
  “放下,放下!”身侧,老朱头惊慌地大叫。
  阿弦不抬头,只是用力切那干蘑,如果这时候她失手,只怕会将整只手都切下来。
  老朱头的声音带了几分绝望的凄厉了:“阿弦,弦子!”
  阿弦攥紧那把刀:“不想我拿刀,自己来拿啊!不想我做饭,那你就快点病好,来给我做饭,你知不知道我都快饿死啦!”
  她猛地转头,满脸泪痕狼藉,就好像这张脸才从海水里冒出来一样。
  老朱头呆在原地。
  “阿弦!”门口一道人影出现,是袁恕己。
  袁恕己快步走到阿弦身前,一眼看见她手指上的伤:“你、你在干什么?”
  阿弦轻声:“没什么,大人,我不小心伤到。”
  袁恕己浓眉紧皱:“不小心?我方才在外头就听见你好似在大叫……”
  阿弦道:“我没事。”
  袁恕己握住阿弦受伤的手指,轻声叹息,终于说道:“我才回府衙就听说了朱伯的事,我不放心特来看看,怎么……英俊先生这么晚又去了哪里?竟放你一个人在这自言自语……”
  他转头环顾周遭,目光所及,却似什么也没看见。
  阿弦直直看着袁恕己的身侧。
  从头到尾,老朱头明明就站在那里,正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