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诚相待
  总算开春儿了。
  黑土地上冒出油油绿意,风在漫山遍野里肆意游走,那些野草,山花,树林,庄稼,欢欢喜喜地沐浴在春光春风里,风越吹,长的越高越快。
  太阳就像是老朱头锅子里摊开的油煎荷包蛋,散发着让人垂涎欲滴的融融暖意跟难以形容的香气,令每个走在日影里的人都浑身舒泰。
  试过了这种四肢百骸五经八脉都舒畅受用的暖,谁也不舍得暂时离开、再走到那阴影笼罩的森冷之处。
  府衙书房门口有一棵矮松,在阳光里悠闲自在地张扬招摇着。
  矮松的后面,是敞开的书房的菱格窗,从窗子里听进去,鸦默雀静,悄然无声,仿佛没有人在里头。
  事实上,书房里不仅有人,而且不止一位。
  长书桌后,袁恕己大马金刀地坐着,单膝屈起,薄唇微抿,半眯的双眼,看定面前之人。
  书桌之前,垂首而立的,正是阿弦,她随着袁大人进书房已经一刻钟了,这位大人兀自没有说一个字,到底是怎么样,心意难测呀。
  先前在菩萨庙里将那尸首掘出,验明正身后,袁恕己嘿然无语。
  从那封家信的封皮上轻而易举地得知收信人的名字,交给有司一查,立即找到了桐县的一户人家。
  那家人随着公差急急赶来,原来是个衣衫素旧容貌憔悴的妇人,手里还拉扯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磕磕绊绊地奔到跟前儿,仔细一看尸首,立刻跪倒在地,一大一小放声大哭。在场之人闻者伤心动肠,见者眼眶湿润。
  原来那死者王大,为养家糊口常年在外奔波,好不容易攒够了二十两银子,兴高采烈回城,偏偏遇上匪祸,王大生恐被贼人将银子掳走,慌忙逃进寺内躲藏,命运不济,被贼人发觉追杀,他拼命护着银子,惨死在墙下,又被倒塌的墙垣压住,此事更无人可知。
  那封信便是王大在外地之时,他的娘子托人写给他,殷切盼着平安速归等话……
  袁恕己面上平静,心里犹如惊涛骇浪。
  他盯着眼前的阿弦:除去眼罩后,乍一看,阿弦跟寻常少年没什么大不同,除了样貌格外清秀好看些……
  但是,袁恕己自忖,从遇见他开始的小丽花事件,那明明被擦去的血字她却能看见,又那样准确地认定连翘栽赃嫁祸,乃至在曹府找到小典,最后致命一击,寻到王甯安那自诩无人知晓的“密册”。
  然后又是军屯命案,一去便立刻让那扑朔迷离的逃兵事件水落石出。
  再就是这次菩萨庙。
  起初袁恕己怀疑小丽花案件中,是阿弦暗中不知用了什么秘密方法得知那些线索,却故弄玄虚想要蛊惑世人。
  毕竟她身为桐县公差,要搜罗些无人可知的密事,兴许不是难事。
  但是军屯之事,却是她无论如何事先不能探听到的了。
  袁恕己又猜测她在军屯里所做……兴许是巧合。
  可军屯若是巧合,今日菩萨庙里又怎么样?
  难道小丽花,军屯,菩萨庙统统都是早有所得,都是巧合?
  袁恕己从来不信鬼怪神佛,但却也更不信什么巧合,尤其是这一连串令人目不暇给的诡异事件。
  良久,袁大人终于说了第一句话:“现在,这里有没有……那种东西?”
  等待的时候太长,阿弦看着虽静默恭候,心思却也浮浮沉沉,游走不定。
  起初在想菩萨庙那鬼,他总该放心去投胎转世了吧,最终却定在了家里的那盲眼男子身上。
  她惦记着要去请大夫,再给他好好地诊一诊断。
  更想着该买点什么好的滋补之物,给他把身子调理妥当。
  但如今当务之急,却更是要堵住老朱头的嘴,所以那一百两银子才是重中之重。
  不知高建会不会尽快找到第二宗差事。
  正胡思乱想,忽地听见袁恕己这般问,几乎没反应过来:“什么东西?”
  袁恕己蹙眉,侧目,眼神奇异。
  两人面面相觑,阿弦方明白。
  “啊……”她答应了声,忙抬头四处打量,把房间内跟屋门口窗户边都浏览了一遍:“这儿没有。”
  袁恕己长长地出了口气,又似有几分失望:“可惜,我还想立刻见识见你通鬼神的本事呢。”他撇着嘴唇想了会儿:“这么说来,昨儿在黄家,也是有鬼向你通风报信了?让我猜猜,这次定是那个被杀害的女鬼?”
  阿弦点头道:“大人虽不能通鬼神,却也差不多了。”
  袁恕己啐了口:“你不用连讽带嘲。”他摸了摸下颌,有些新长出的髭须根儿,像是泥土地里拱出来的小春草,细碎扎手。
  袁恕己道:“对了,我听说,你近来手头短缺,所以昨儿跟高建去黄府,是为了赚外快的?”
  阿弦想起高建的叮嘱,果然来了。便老实回答:“是,请大人恕罪。不过我们是中午吃饭的时候去的,本打算极快地看一眼,不耽误正经当差就回来了。”
  袁恕己道:“不用害怕,我并没想追究什么。只问你,为什么忽然缺钱使唤了?”
  阿弦略一犹豫,却知道这位刺史大人眼利心快,只怕猜也猜着了,何必跟他白费力气扯谎。
  阿弦道:“我……我堂叔因受伤又多病,大夫说要好生调养,所以我想……”
  袁恕己笑道:“我猜便是如此。”他忽然笑得幸灾乐祸:“只是这次将到手的银子又飞了,我也替你可惜着呢。”
  阿弦心想:他竟未再提他们“擅离职守”等的话,也没有因为菩萨庙的事迁怒于她……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便让他嘴里损几句也是无妨。
  忽然袁恕己道:“小弦子,我这里倒是有个便宜的差事,你张张口就能轻易完成的,你若答应,我便给你一百两,你觉着如何?”
  阿弦听了这话,未曾觉着心动,反而心惊多些,因为袁大人的口吻中的不怀好意简直呼之欲出。
  阿弦警惕:“大人想我做什么?”
  袁恕己笑道:“不要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不过是想要你……告诉我军屯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如此而已,对你来说是不是易如反掌?”
  阿弦的确想不到袁恕己要说的竟是这个,心底忽地掠过老朱头的叮嘱:“不要随意对别人提起……”
  但是……一百两的银子……她心底仿佛有两个小人儿在左右搏击,一个拼命叫嚷:“要银子!”,另一个扑上来拳打脚踢,骂道:“没出息!”
  袁恕己见她沉吟不答:“怎么,难道这个不便启齿?”他絮絮善诱:“小弦子,难道你还有什么要瞒着我?我虽来桐县不久,然而关于你的事……试问桐县之内,还有谁知道的比我更清楚?”
  这倒是,虽然桐县关于十八子的流言沸沸扬扬,但她亲口承认自己能见鬼神、且把所见所知通篇告诉的人,正是这个才来不久的袁恕己。
  除了离开的陈基,家人般的老朱头,对她的事知道的最清楚的,的确正是袁大人。
  看出她的默认之意,袁大人面上流露得意之色:“那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军屯里发生的事?”
  阿弦道:“那日大人跟雷副将出去找我,雷副将难道没把内情告诉大人?”
  袁恕己道:“你知道的果然多,不错,雷翔的确将发现何鹿松尸首、且还是被害之事同我说了,但是……”
  “但是如何?”
  袁恕己起身来至阿弦跟前,俯身贴近:“但是,你知道的并不仅仅是他告诉我的这些,对么?”
  阿弦猛地后退一步,不料袁恕己这却是投石问路,他因知道阿弦有那种通灵异能,便猜她是否知道的更多,甚至比雷翔这种身在军屯的当事者知道的还多。
  所以故意敲山震虎,如今见阿弦的反应,就明白猜中了。
  袁恕己道:“我又说中了对么?我想要的就是你知道……而不便对人说的那部分,你说通通说明,那一百两银子我分文不少地立刻双手奉上,怎么样小弦子?”
  阿弦眼前忽地又出现苏柄临素衣戎装不怒自威的模样,她举手抚过额头,强迫自己不去想起。
  阿弦道:“大人为什么想知道军屯里的事?按理说军屯内的政事,都是苏老将军处置,地方官员不得干预。”
  袁恕己道:“因为我觉着这件事蹊跷的很。为什么死了一个军中副将,以苏老将军的脾气,居然并未大张旗鼓查起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内情。”
  阿弦道:“就算有内情,大人知道了又如何?”
  话音未落,额头上忽然吃了一记,是袁恕己屈起手指,在她眉心弹了一下。
  袁恕己道:“用你多问?如今给钱的是我问话的是我,如何竟反过来了?”
  阿弦从未如现在这样对银子垂涎三尺,然而另一方面,又觉着为了银子如此做,未免下作。
  尘埃落定,她心里互相斗殴的那两个小人儿已经分出胜负了。
  阿弦抱拳作揖:“大人恕罪,小人不能说。”
  袁恕己似觉意外:“你……不肯?为什么?”
  阿弦道:“此事的确同苏老将军有关,我也不知所见真假,心里疑惑的很。倘若……大人好生相问,我兴许会把自己所知的尽数禀明,但是大人……大人这种手段,请恕我不能苟同。”
  袁恕己越发诧异:“你、你……”
  阿弦道:“若大人没别的事,我且退了。”
  趁着他无话可说,阿弦后退。
  将退到门口的时候,袁恕己眼中浮出一丝怒气:“你站住。”
  阿弦止步,却仍是垂着头。
  袁恕己面上的笑早荡然无存,锐利的双眼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沉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嫌弃我不曾以诚相待,——用银子收买你,反显得轻贱了?”
  阿弦轻声道:“我并不算什么,所以大人并没轻贱我,只是……”
  袁恕己禁不住笑:“你是嫌我轻贱了苏老将军。”
  阿弦默认。
  袁恕己负手抬头,双眸一闭,仿佛在思忖什么。
  片刻,他点点头道:“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我想知道军屯的事么?我可以告诉你。”
  阿弦抬头,但不等她回答,袁恕己唇边露出一丝隐忍的苦笑:“其实我很不愿提此事,若不是因为这个,这会儿我该已经回了长安。又怎么会在这种逼仄冷僻的地方窝着……”
  随着袁恕己感叹之声,阿弦的耳畔忽然听见烈烈地旗帜迎风掀动声响,她的眼前,出现一队正在急速往前赶路的队伍。
  袁恕己略微停顿,理了理思绪:“去年吐蕃东扩,同生羌大战,你可知道?”
  阿弦道:“此事人人皆知。”
  袁恕己道:“不错,因为此事,朝廷派钦差前往调停,途经羁縻州之时,为防意外,便安派我跟李璟监军带右翼军前去护卫,一块儿赶往羁縻州的还有豳州大营的一千人马。”
  阿弦凝神听着,同时看见在队伍最前方领头的两人。
  袁恕己一身戎装,手按剑柄,意气风发。
  他的身边儿,是一位方长脸的中年男子,正迎风说道:“小袁,这羁縻州的地形最复杂,大大小小地势力不下六七部,我们可要务必小心,一定要跟钦差大人的人马顺利汇合,保钦差无碍才是。”
  袁恕己道:“监军放心,谁还敢对钦差大人不利么?薛将军派咱们去,不过也是做个样子,毕竟这位钦差大人来头非小,更是皇上跟皇后跟前儿的红人,薛将军也是个朝中有人好办事的意思。”
  李璟哈哈大笑:“你说的对,所以这差事我们更是万不容失。”
  阿弦身不由己地看着这幕,半是诧异,半是惊心。
  却是袁恕己继续说道:“不料我们尚未赶到,途中就接到求救急报,原来钦差的队伍被吐蕃的兵马袭击,两千的人马死伤殆尽,主使钦差大人也殒命荒郊,尸骨无存。”
  袁恕己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阴冷的恨意,道:“李璟主张即刻追击凶顽,却因此中伏身亡。朝廷一怒之下降罪,薛仁贵将军向来敬重苏柄临老将军,老将军又曾是他的半师,故而主动上表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阿弦又看见扑面风沙,喊声震天。
  兵马如飞,马蹄声嗵嗵乱响,遍地尸骸,层层叠叠,似尸山血海。
  “李大人!”是袁恕己的声音,在奔跑的士兵们当中,他骑马直冲出去。
  监军李璟扑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
  袁恕己冲上前将人抱起,厉声大叫:“监军!”
  那声音好像紧贴在阿弦耳畔,濒临绝望怒意最炽的吼声直直地传入,令人胆颤心栗。
  阿弦被震得眼前发黑,难以承受,急忙伸手死死地捂住双耳。
  却因为所见所闻,神魂不属,脚下虚浮无力,往后一步,背抵在了门扇上,这才堪堪稳住身形。
  袁恕己虽不愿提及此事,但毕竟是亲身经历,因太过惨痛一直压在心里,这会儿说起似又临其境,激愤难当。
  他勉强定神,自嘲般道:“后来的事就人尽皆知了,所以我在这个地方……”目光转动,忽见她捂着耳朵,便问:“怎么,你是不喜欢听,还是……”
  阿弦白着脸,右眼里透着淡淡地红,仿佛是血色氤氲散化于水中。
  袁恕己盯着那只右眼,就在他的注视下,那一抹血色却又飞快地消失无踪,就像是流云飘散,依旧漫天清辉。
  袁恕己端详她的面色:“你怎么了?”
  正惊疑中,阿弦道:“豳州大营的人并未获罪,但大人您被调任来此,所以听说军屯出了事,大人才格外关心?”
  袁恕己道:“不错,虽然也未必就跟那件事有关,但我总是格外敏感些,若是用错了法子,还请你休怪。”
  对上他的双眼,阿弦道:“何鹿松像是给军屯内一个参将杀害的。”
  袁恕己愣怔,复精神一振:“你说什么?是被哪个参将?”那天在雪谷内,雷翔尚且还不知道凶手是何人,阿弦居然已经知道了?!
  阿弦道:“我不知那人姓甚名谁,但跟他照面过两回。”
  两回都是在军屯。
  第一次,是早上无意听见苏柄临训斥雷翔,阿弦转身出营地的时候,迎面看见几个军中将士一同走来,那人就在其中。
  第二次,却是寻到凶手埋葬何鹿松的地方,雷翔命手下掘尸体的时候。
  苏柄临来阻拦,其中有个人跳出来,说什么“何鹿松潜逃证据确凿”之类的话,当时阿弦也并没格外在意此人。
  柴房中那一梦,看见被埋在地上只露出一颗头颅被处以极刑的人,当时场景太过震撼,阿弦未曾细想。
  醒来后……又过了段时间,才模糊记得此人是之前在军营里见过的。也怪道苏柄临当时骂他“同僚手足相残”的话。
  阿弦将梦境之中所见向袁恕己一一说了。
  袁恕己听到那万马踩践的刑决,不由也悚然而惊。
  阿弦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真是假。且怕张扬出去对老将军不好,又恐惹祸上身,故而未曾对任何人提及。”
  袁恕己正在沉思,闻言看向阿弦,眼中流露出几分真心地赞赏之色。
  阿弦道:“这件事,有可能跟害大人被贬到桐县的那件事有关吗?”
  袁恕己却也不知:“起先我也是胡乱猜测,且我对豳州大营知之甚少,何况苏老将军位高权重,当然不好妄加议论他,但是从你所说看来,倒的确像是他的行事风格。”
  又苦笑叹道:“且也很合我的脾气,至于会不会跟那件事有关,只好再慢慢地探查了。”
  阿弦望着他,想到方才听见的那绝望嘶吼,本欲说些什么……却又找不到合适话语。
  踌躇中,袁恕己吐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总之,小弦子,你能跟我说真话,我心里……”
  他微微一笑,原先那股锋芒毕露的锐气才退散几分,人也看着温和多了。
  就在阿弦心头略微释然的时候,袁恕己忽然又向她使了个眼色道:“只可惜那一百两银子你不肯要,大人我只好成全你的心意啦。”
  又戳中阿弦的痛心之事,原本看着他的柔和眼神复又变得懒懒的了。
  袁恕己却兴致高昂:“提起来我倒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昨儿在黄家那一场,本大人修善堂的银子还有一部分没着落呢。”
  阿弦若有所悟:“大人,我疑心就算我答应要那一百两,你也总有法子赖账,对么?”
  袁恕己供认不讳,且赞扬道:“果然不愧是小弦子,心明眼亮的很啊。”
  阿弦半个字也不想多说,告辞也懒得提,才要转身离开,忽然也想起一事:“对了大人,我也有个问题要问你。”
  袁恕己忙道:“是什么?速速问来……嗯,就当是还了你的一百两了,省得你心里怨念我。”
  阿弦充耳不闻:“大人为何要修善堂?”
  袁恕己挑眉,正气凛然道:“因为本大人身为一州之官长,心怀治下那些无处可去的百姓们,不忍他们颠沛流离忍饥挨饿,爱护子民,乃是本大人的职责所在。”
  阿弦抿着嘴,满脸“我信你扯鬼”的神情。
  袁恕己瞧见她不加掩饰的鄙夷之色:“放肆!”
  却并不真的恼怒,反嗤地一笑:“知我者小弦子也。为什么要修善堂么,其实很简单。那些乞丐流民们衣衫不整地满城乱窜,一来看着不雅,二来也容易滋事。且寺庙破破烂烂实在有碍观瞻。人见了满街乞儿无处容身及屋舍破烂等,会说什么?无非是说地方长官草包无能,最后都骂在我的头上。所以我修的不是寺庙也不是善堂,是修的自己的脸,本大人要自己目之所及,都是齐整光鲜的屋舍,也不要隔三岔五在街头发现几具死因不明的无名尸首,只要我的治下康泰太平,我的脸上也就有光心里也舒坦,懂了么?”
  他的的口吻这般自大,蔓溢的骄傲更像要冲破屋顶,可奇怪的是,阿弦看待袁恕己的眼神却跟先前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