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楼西畔桂堂东
  这跟随丹缨身旁进宫而来的侍卫,竟正是尉迟镇。淡月无声,无艳惊喜地看着眼前人,心中有无限想问的话,然而却也知道此刻并非是好生叙话的当口。
  尉迟镇说罢之后,便行松手,然而另一只手却仍旧挽着无艳的手臂:“丫头,跟我走……”
  无艳惊喜之下,眉头又皱起,然而望着尉迟镇的双眸,心头那股冲动竟给生生压下,情不自禁轻声道:“好……我听你的……”
  尉迟镇见她乖乖答应,心头一宽,竟露出温和笑意:“乖……”
  无艳望着他的笑容,心头残余的烦躁不安竟也淡了去,只觉得什么也比不上他如此欣慰的一个笑。
  无艳小手动了动,竟反而抓住了尉迟镇的手,两人互相对视一眼,便双双转身,往丹缨身边走来。
  丹缨见尉迟镇带着无艳回来,自也大大松了口气,然而那口气还未曾出完,丹缨神色一凛,目光越过尉迟镇跟无艳,看向两人身后。
  与此同时,李庆瑞道:“那是……怎么了?莫非出事了么!”
  尉迟镇早也听见身后躁动足音,他心头一紧,越发握牢了无艳的手,加快步子,便把她送到丹缨身旁,继而后退一步,便站在丹缨身侧。
  李庆瑞扫了尉迟镇一眼,便跟丹缨双双看向前去,却瞧见殿内匆匆跑出几个内侍来,有几人冲到两人跟前,形成围堵之势头。
  李庆瑞开口道:“这是做什么?”
  丹缨也问道:“发生了何事?”
  那领头的一个太监道:“原来东平王也在……奉皇后娘娘命,要请瑞阳王跟这位无艳姑娘在宫内暂留。”
  李庆瑞道:“为何,不是说要送无艳姑娘出宫么?”
  太监道:“瑞阳王见谅,您有所不知,方才你们二位刚出来,皇上就晕了过去,这期间唯一近过皇上身边儿……来历不明的,可只有这位姑娘了。”
  无艳听到这里,便道:“你说什么?怎么晕了?”
  丹缨却道:“这是何意,莫非是说无艳姑娘害得父皇晕了不成?父皇本就缠绵病榻许久,身子不好是众所周知的,既然晕了,该速速请太医才是,何必为难无辜?”
  李庆瑞本欲开口,听丹缨说了,便只看那太监。
  太监道:“自也派了人去请太医了,娘娘的意思,是在太医诊断之前,先请瑞阳王跟这位姑娘在宫中暂留。”
  李庆瑞忍不住道:“皇后娘娘竟连本王也一并怀疑了么?娘娘若怀疑我倒也罢了,无艳姑娘出身慈航殿,怎么好连她也一并疑心了?”
  太监道:“两位王爷见谅,奴才只是奉命行事。来人,请两位回去!”
  有太监便欲拿住无艳,丹缨抬手一挡:“放肆!无艳姑娘医术高明,从无害人之心,怎可如此对待!”
  月光底下,太监的脸色竟有些阴森,皮笑肉不笑地道:“王爷,若说放肆,那可不是奴才们放肆了,王爷得去跟皇后娘娘说。”
  丹缨气得色变,正欲出声,却被李庆瑞一把拉住:“四弟,稍安勿躁,娘娘也没说别的,只叫我们回去看看,或许,想让无艳姑娘给父皇再看看呢,你不过是进宫来找太医给紫璃看病的,何苦趟这浑水,不如先回去!”
  李庆瑞一边儿替丹缨撇清,一边暗示他及早出宫的好,丹缨又何尝不知是这个道理?但是……
  那太监急不可待地便要让人带李庆瑞跟无艳入殿,尉迟镇握紧无艳手腕,竟无法放手,此时此刻,任凭他多么处变不惊,却也想不出什么脱身的好法子了,双眸望着无艳,满满地写满担忧焦虑之色。
  无艳虽不通世事,可此时此刻,却也看出情势大为不对。
  之前她满心惦记李世元之事才心无旁骛,如今见尉迟镇变装出现在自己跟前,又想到丹缨方才不顾一切要让她跟着出宫……再加上这太监不停催逼,李庆瑞替丹缨撇清,无艳心中通明,她看尉迟镇一眼,却对丹缨道:“王爷,小紫璃的身子有不妥么?那等我得空了,便替他看看,王爷不如先出宫吧。”
  无艳说到“出宫”两字,目光一转,却看向尉迟镇。
  两人目光相对,尉迟镇身子一颤,望着无艳双眸,又是担忧又是不舍,绵绵延延,挥之不去,越发挪不开眼了。
  无艳说罢,便将尉迟镇的手推开,又捏捏他的手,冲他一眨眼,便转过身。
  尉迟镇双拳紧握,望着她窈窕身影一步远离,恨不得上前把人抢了便走。丹缨站在尉迟镇身侧,怔怔地亦看着,方才无艳明着是对他说话,暗中却对尉迟镇示意,丹缨怎看不出来?一阵夜风吹过,彻骨寒冷,丹缨深吸一口气,道:“既然来了,就没有无功而返的道理,浑水已经趟了,鞋子都也湿了,如今再走,算什么?你说呢?”
  最后三字,却是向着尉迟镇。尉迟镇长眉一扬,含笑看了丹缨一眼:“王爷果然英明。”
  丹缨呵呵一笑,道:“这一句可是真心实意的么?”
  尉迟镇道:“绝对出自真心。”
  丹缨叹道:“得你这一句,之前你所应允我的,倒显得不那么要紧了。”
  尉迟镇一笑:“殿下肯冒险入宫,微臣那一句允诺又算什么。”
  尉迟镇跟薛逢别了之后,便直奔王府,丹缨本是不应的,一来深夜入宫已是犯忌,二来就算入宫,也是凶险重重,令人难以预料。
  可是,自跟尉迟镇认得,他从来都是温和在外淡漠在里,对所有人都是若即若离极有分寸,可是他为了无艳,却深夜来访,放低身段相求。
  丹缨,竟无法放弃这个机会,一个能让尉迟镇真心实意向着自己低头的机会。
  两人便行约定,丹缨答应尉迟镇的请求,入宫相救无艳,但是尉迟镇因此欠丹缨一个情,至于日后该怎么还……
  丹缨看向尉迟镇,此刻方觉这人的面容不似之前所想的那般可恨了,或许是两人此刻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生死与共,故而看起来跟之前才不同了。
  丹缨望着檐头那轮中天明月,忽道:“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尉迟镇微微一笑,接了下去,念道:“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
  丹缨斜睨他道:“念啊,怎么不念了。”
  尉迟镇咳嗽了声:“再念下去,天就亮了。”
  两人相视一笑,丹缨摇了摇头,一步进殿。
  李庆瑞跪在地上,无艳却站在旁边,张皇后道:“你真是你父皇的好儿子,瞒天瞒地,深夜传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入宫,到底是想要救命,还是害人?”
  李庆瑞俯身道:“儿臣不敢!”
  无艳不理两人,迈步便想上前看李世元如何,却被宫女们拦住,无艳道:“你们拦着我干什么?让我看看。”
  张皇后冷笑:“还敢让你靠前?之前皇上身子虽弱,却不曾似今夜这般严重,焉知跟你没有关系?休要仗着你是慈航殿之人就为所欲为,你之身份是否为真还有待查证!”
  无艳见李世元一动不动,她是医者之心,倒十分担心他有个三长两短,偏张皇后还在叫嚣:“给我把她看住,休要让她逃走!”
  无艳皱眉道:“谁要逃走了?”脚下一动,身形闪烁,很是巧妙地避开几个宫女,极快到了张皇后身前,张皇后大惊,正欲叫人,无艳道:“情非得已,得罪啦。”说着抬手,指间银光闪动,张皇后张着嘴,无法发声,亦无法动弹分毫。
  李庆瑞震惊非常,抬头叫道:“无艳姑娘……”
  此刻宫女太监们纷纷围住了张皇后:“娘娘,您怎么了!”一时竟没有人去管无艳,无艳轻而易举到了李世元身边,抬手便握住李世元的手腕。
  这一刻,丹缨跟尉迟镇双双从外进来,见一堆宫女太监围着张皇后乱糟糟地,又有几个扑向无艳,尉迟镇闪身上前,将几个欲对无艳不利的侍卫屏退。
  之前带李庆瑞跟无艳回来的那太监正是皇后的心腹,见状叫道:“这是……这是造反了么?东平王!你这是在干什么!”
  丹缨见情形已经超出控制,但是此刻,正是许进不许退的光景,若他退缩,便是百口莫辩,不如且豁了出去,当下丹缨并不胆怯,反而喝道:“住口!休要妖言惑众!无艳姑娘是慈航殿高徒,要给父皇看病,谁若要拦着她,才是造反!”
  只因丹缨昔日失宠,后又久不在京中,且京内宫中之人都以太子跟皇后马首是瞻,故而十分小觑他,然而丹缨毕竟是正统血脉的皇子,此刻他拿出皇族威风来,倒是煞有其事,一时之间气势十足,竟把一干宫人都镇住。
  再加上此刻皇后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因此剩下的众人竟失去主张,不知如何是好,大殿内顿时一片沉寂,连准备再度向着无艳跟尉迟镇扑上去的侍卫们都停了动作。
  丹缨表面镇定威严,掌心却也捏了一把汗,侥幸令这些宫人未曾乱动,丹缨便上前一步,道:“无艳姑娘,如何?”此刻只盼无艳能够把皇帝救醒过来,否则的话,等皇后能言能动了,头一个遭殃的恐怕就是丹缨。
  偏偏无艳并不回答,丹缨心如火烧,却也知道无艳的性子,当下并不催促。此一刻,外头却又有一人急匆匆进入,正是太医何靖。
  何靖进来之后,见皇后娘娘如一尊木雕般矗立,何靖先是一怔,继而便明白这是为何,普天之下又有谁人敢对皇后娘娘动手?何靖震惊之余,却又暗笑。
  那太监见他来到,忙道:“何太医,你快给娘娘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了?”
  无艳下的手,何靖自然不愿插手,便道:“看样子娘娘只是被定住了身形,片刻穴道自解就好了。”他含糊向着皇后行了一礼,便起身奔到床边,问道:“小师姑你怎在此?皇上怎么了?”
  无艳这才抬头,双眸竟有些凌厉,道:“你自己看便是了!”
  何靖大吃一惊,比看到皇后不动还要震惊三分,自他跟无艳京内相见,无艳从未如现在般疾言厉色,何靖心弦紧绷,忙去探李世元的脉。
  手指搭上李世元的脉,何靖脸色煞白。
  无艳道:“皇帝吃的药是不是都要经过你过目的?阿靖,那金丹是你造的?”
  何靖张了张口:“那个……小师姑,那个有什么不妥吗?”何靖说着,便飞快地扫了皇后一眼。
  无艳道:“我曾在师父收藏的古籍上看到过药方,这药对于病弱之人的确有奇效,甚至有‘起死回生’之能,然而天底下哪里有什么逆天之物?服药久了,必有反噬的大隐患,因此师父曾批注说这药方是害人的,不可传出,你是如何知道的?难道是大师兄传给你的?”
  何靖目瞪口呆:“小师姑,这药不是我配的!”
  无艳惊道:“不是你又是谁?”
  何靖面露难色,无法出口。无艳道:“师父的书除了我能翻之外,大师兄也能看上几本,不是你们的话,难道会是师父?”
  何靖低头,咬住唇,低声道:“真的不是我,也不是我师父,小师姑,这药,是太子殿下献上的。”
  尉迟镇在旁听了,眉头一动。无艳呆呆道:“太子?这……这怎有可能?”
  尉迟镇见她面露怅惘之色,便提醒道:“丫头,此刻要紧的是救皇上。”
  何靖闻声,才看见尉迟镇,却摇头道:“这个,恐怕无法救了。”
  尉迟镇面露骇然之色:“什么?”
  何靖看向无艳:“心脉……心脉都快没了,小师姑……你说、你说怎么办?”
  无艳的目光从何靖面上转开,落在尉迟镇脸上,隐隐慌乱:“大人……”
  尉迟镇凝视她的双眸,在这生死攸关的当口,他竟微微一笑,将无艳的手轻轻握住,低声道:“别怕,不要去想别的,还记得你之前跟我说过的么?你所要做的,不过是救人而已。”
  无艳张了张口,她的确是心乱,之前她的确只想救人,可是现在,救一人,却涉及了许多人的生死,仿佛丹缨,尉迟镇的性命都也握在她的手上,偏她也没有好法子。
  “太子驾到!”仿佛嫌这一场戏不够热闹般,外头一声喝,紧接着,数道人影极快入内,伴随而入的,还有十几名御前侍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在场众人都围在中央。
  何靖心头急转,俯身对无艳道:“小师姑,这是个圈套,太子不会放过我们了。”
  就在何靖说话的时候,果真有个略带慵懒的声音道:“把东平王李丹缨,瑞阳王李庆瑞拿下!”
  无艳闭眸,深吸一口气,手中银针如流萤乱舞,极快地在李世元身上游走数处。
  那慵懒声音继续道:“……把何太医,跟那个丫头,押下。”
  尉迟镇身形一动,不声不响地拦在无艳跟前,挡住几个飞扑上来的侍卫。何靖握紧双拳,额头冷汗流落:“小师姑!”
  无艳凝视着李世元仿佛沉睡的脸,屏住呼吸,手腕抬起,最后一针扎下,竟是向着李世元的头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