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车之鉴
  通体舒泰。
  这是程素素见到张皇后之后的第一感觉, 并且完全理解了不想回家的丈夫的心情。比起家里婆婆奶奶七大姑八大姨, 她也宁愿跟外面的事情死磕, 至少有成就感。搁后院儿里, 就算斗赢了, 也没啥好满足的。
  与张皇后说话就不一样了, 张皇后的题目很大, 是“担心他不像个太子”。这可合了程素素的胃口了,极有耐性地听张皇后先倾诉完。
  张皇后这个人,给程素素的感觉甚至比张起更可靠一些。如今这个可靠的人也遇到了一个难题——儿子的前程。
  作为皇帝的原配正宫, 张皇后是皇后里难得一路顺风的人。做太子妃的时候,完全不用担心丈夫会被废掉,做皇后的时候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母系是勋贵世家, 家里也很难得没有出败家子, 顶多有几个堂兄弟算平庸,但自己的亲弟弟是争气的。祖母还是硕果仅存的大长公主, 面子极大。
  国家近来虽然遇到些麻烦, 要说亡国之忧, 那也是没有的。
  与皇帝之间也是十几年的情份, 激情不多, 相濡以沫的亲情日渐深厚。唯一有点小缺憾的就是子嗣太少,不得不让丈夫添几个后宫, 这也是在可控制的范围内的。没办法,她长子夭折, 后宫夭折的孩子也不少, 考虑到丈夫连个兄弟都没有的危险情况,张皇后很明智地认为丈夫应该再多几个儿子。
  在人生即将跨入四十这个门槛的时候,张皇后不免着急了起来,儿子已经出阁读书,丈夫还没想给儿子正个名,确立一下君臣的名份。她快四十岁了,虽然祖母高寿,但是那位与齐王别了几十年苗头的姑母已经先过世了,以这年头的平均寿命,她不得不考虑一下在自己还能控制的时候,尽早给儿子争取到东宫的名份。
  否则,一旦自己死在前面,有了继后,人家那有了亲儿子。礼法名份是一回事,人心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再有是庶子们,也越长越大了,皇帝比先帝运气好在,虽然有不少孩子夭折,到现在还是养下了三个儿子的。其中一个年纪虽小,母亲却是新宠。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张皇后要担心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当然,在程素素面前,张皇后没有一次将所有的话都说完。程素素却是个举一反三的人,很快就理解了张皇后的心意。
  贸然代谢麟答应下来,也是不妥的,程素素试探着问:“圣上是个什么意思呢?”
  张皇后叹道:“就是不知道他的意思。”说来也怪,夫妻一场快二十年了,一般皇帝的心意她都能明白,只有这一件,对她而言至关重要的一件,她总是想不明白。
  程素素道:“兹事体大,一时不敢妄度。不过圣上不是多疑的人,娘娘大可不必过于焦虑。”
  张皇后很直白地问:“学士怎么看?”
  程素素道:“他在家里,还真不是这个。往日我也常听他说起些公务,唯有现在,闭口不言。”
  张皇后慢慢地说:“关心则乱,我的心有些不平静,看事难免偏颇。代我问一问他,我该怎么做,他的学生又该做什么。”
  程素素想了一想,也慢慢地道:“我的一点浅见,不要去‘像’什么,将该做的事情做好。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张皇后郑重地点点头:“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程素素从宫里回家,谢麟还没有回来。
  鸿胪寺的实权并不算大,谢麟也只是将它看做一个跳板。鸿胪寺与外交沾边,对魏国的策略,也能插得上言。再有些成绩,无论是转枢府还是六部,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这份工作他就做得格外用心,投入了不少的精力。
  打鸿胪寺出来,迎面又遇到了张起邀他去喝酒:“我派人去你家说一声,如何?”
  谢麟道:“行。”
  话一落地,人就被张起拉到他的车上去了。
  两人在车上坐定,车外街上是收摊回家的人声,谢麟笑道:“我还在想,你什么来找我,你来得倒快。”
  张起道:“那你知道我找你是什么事儿?”
  “你不是已经说过了吗?”
  张起苦笑道:“我是真不明白圣上在想些什么。明明,水到渠成的事,如今我是看着果子在枝头通红喷香,它就是不落下来。”
  谢麟道:“你们这些精明人,一件事总要顾忌这个、顾忌那个,看起来周到,做事都不留把柄,也不肯得罪人。实则不如那实诚人,就事论事,错了也不介意,别人也不至于就记恨了他。”
  张起道:“我想道灵了。”要是程犀在京里,遇到这事儿,肯定一本奏上去,请皇帝册立太子。他什么都不会去想、不会去顾忌,只看这件事情可行。即便不上本,也会跟皇帝直白的提一提,哪像现在这样,竟没个人敢说话了。
  谢麟道:“政事堂怎么讲?别跟我说是忙着赈灾剿匪防犯魏国叩边啊!这些事情就让他们焦头烂额不去考虑国本,趁早回家抱孩子去。”
  张起长出一口气道:“没有,但是都说,兹事体大,他们当然会秉公守法。听起来不错是吧?接着就把我训了一顿!说我不该这么热心去钻营这件事情!我……!@#@!¥!¥%!)……&……&%”
  那就是到最后也没能从老狐狸们的嘴里掏出一句实话了?谢麟暗笑,清清嗓子,正色道:“他们说的是。”
  张起投给谢麟一个鄙视的眼神:“装,接着装!”
  谢麟道:“这么猜着有什么用?今上英明不亚于先帝,先帝在时,李相公也常与他话家常,如今,直接与圣上说说话就是了。”
  张起道:“那就没退路了呀。”
  “终于说出目的了,行,我也想与圣上好好聊一聊。”
  张起一拍他肩膀:“好兄弟!”
  到了地方,却是一间书寓,张起挤眉弄眼地:“感觉如何?”
  谢麟慢悠悠地道:“我要告诉娘子,你带我来这里。”
  张起脸上一绿,听谢麟又说出了后半句:“挺想看你挨打的。”
  张起强撑着说:“你们真是伉俪情深,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真不听个曲儿?”
  “听啊。”
  张起放下心来:“我就说嘛,你也不能够这么出卖我。湘君,拣你拿手的~”
  谢麟与他上首对坐,张起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谢麟忽然问道:“今儿你带我玩什么,明儿我都教给你外甥,你自己看着办。”
  张起的脸真的绿了,绿油油的,不带改色的:“芳臣、芳臣,祖宗!可不敢开这种玩笑。”
  谢麟笑吟吟地:“呐,现在能想明白你刚才问我的事儿了么?用不正派的手段拉拢正派人,不觉得自相矛盾吗?叫你办成了,那你弄来的还是个正派人吗?呸呸呸呸,怎么回事儿,说话都带着老师的腔调了我。”
  张起大笑:“哎,你是正派人!哈!”别当我没见过正人君子啊!骗别人得了,可别跟我弄这个。
  谢麟道:“我能否得到欢愉还不定,她一定是不开心的,我们俩加到一块儿,得的太少,失的太多,不划算。呐,我说实话了吧?”
  张起敛容,看谢麟的样子仿佛谢麟突然多长了一只眼睛:“啧啧,你这账算的,佩服。”
  谢麟也不分辩:“听曲儿。”
  “还听?”
  “听曲又不犯法。”
  老老实实听了一回曲子,回来路上,张起道:“我想过了,还是得你去问。正派不正派的另说,那一位天纵英明,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跟他聊得起来的。”
  谢麟道:“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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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里,两人将事情互相一讲。程素素似笑非笑地道:“是一件事儿啊。嗯?”
  谢麟清清嗓子:“啊,是啊,没想到娘娘是这般想法。倒是想得长远哈。”
  谁也不会凭空咒哪个人死,但是当身上系着许多人期望的时候,寿命就不单纯是寿命了。谢麟突然灵光一闪:“圣上会不会也想让儿子再长大一些再册封呢?”保险一些,省得前头册了太子后头死了,晦气不说,也动摇人心。
  程素素道:“恐怕不止是一个理由,娘娘还担心儿子不像储君呢?”
  “那孩子……”谢麟沉吟道,“要是只听亲爹的就好了,娘娘毕竟有顾虑,教得保守了。越这样,越‘不像’。再见到娘娘,提醒一声儿,可别乱教。圣上英明,用不着正室娘子像姨娘似的去奉承,那样反而入不了他的眼。”
  “怎么?那孩子是有什么缺陷么?”
  “还谈不上,就是太拘谨了。小孩子端着架子,心里却很记得有人教他要‘礼贤下士’,不真。糊弄隔得远的人够了,近臣重臣,哪一个是会被花架子唬住的?娘娘又很怕他骄横,又很珍惜他的身份,教的人自己都拿不定主意,关孩子什么事?”
  “能掰回来吗?”
  “不太难。”谢麟给了个保守的答案。
  “那就好。”
  且不说过几日,张皇后又召程素素进宫去交流意见,这一回的意见里,还有一个交换的条件,让谢业来跟着皇子一道读书。
  谢麟也履行了对张起的承诺,与皇帝认真的谈了一回。没有任何的拐弯抹角,谢麟单刀直入:“陛下,臣已将殿下的功课梳理了一回。接下来要怎么教,还要先请教陛下,对殿下是个什么章程。是要很快立为东宫呢,还是有别的打算,这两样,教法是不一样的。将藩王教成了储君,是要出大乱子的,将储君教成藩王,也非国之幸事。”
  皇帝笑道:“听说张起在宫门口拖着你去听曲儿了?他担心了吧?”
  “嗯,曲儿也就那样了,没我自己弹得好听。他么,好比知道要吃饭了,但是吃什么,忍不住就会琢磨。陛下要给臣一个实话,臣才好定接下来怎么教。”
  “愿闻其详。”
  “这就像弹曲子,得先定个调子。如果调子不定,再高超的技艺结果也只能是荒腔走板。陛下要儿子们去考个状元吗?”
  “当然不是。”
  “这就是定调了。您给殿下们,定的什么调子呢?臣只知道,不要教成书生,别的条件呢?”
  皇帝缓缓地道:“我怕他年纪小,受不住这样的重量。他的哥哥……”生出来不久,皇帝就很开心地说,这是以后的天子呀,然后娃就挂了。再有,皇帝头脑很清醒,如果中宫生的孩子资质不够,也不必非得为了礼法就将国家交给他——这四处漏风的情况,差点资质的孩子处理不了!那是要亡国的!后一条只是他的担心,说出来立时要惹祸,皇帝便只说了担忧。
  谢麟道:“焉知定下来之后就没有祖宗庇佑了呢?”
  皇帝仍不能决断,就像谢麟说的那样,这个孩子看起来是礼貌周到的,但是因为太模范了,反而有点虚,让他下不了决心。
  也不知道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天夜里,皇帝梦到了五个穿着冕服的人在他眼前直晃荡。其中一个最眼熟,是他亲爹。皇帝不是个很迷信的人,却也不能不信这种梦,一觉醒来,也不须再问老婆,也不用问儿子的老师,直接召了李丞相来问:“东宫,可以定下来了吗?”
  李丞相诧异地道:“臣以为,东宫的人选已经定了。难道陛下还有别的想法不成?”
  皇帝默,半晌方道:“那就定下来吧。”
  册立太子是一件大事,政事堂、枢密院、礼部、鸿胪寺、钦天监、京兆府……等等等等都忙碌了起来。谢麟的鸿胪寺要负责其中一部分的礼仪、筵席,比平常更忙一些。这一次魏国也要派使者前来,如何“招待好”魏国使者,需要有一个预案。
  中宫一系喜极而泣,虽然按照礼法这是应该的,但是皇帝一直没有露出这方面的意思来,也不能不让人揪心。现在好了,一颗心终于可以放下来了。册立之后,太子就要搬到东宫居住,虽然离母亲远了,但是将会有属于自己的属官,有詹事府,名正言顺的自己的势力。这就算坐稳了位子了。
  张皇后知道谢麟与李丞相对皇帝的回答之后,认真给两人封了厚厚的谢礼。二人都很正经地回答她:“臣是为国家,非为中宫。”看起来谦逊极了。
  然而私下里也都有一丝得意——这才算是真正与东宫有直接联系的开始。
  唯一一个愁眉紧锁的人是石先生,犹豫了三天,石先生独自找到了谢麟:“东翁,东翁是东宫老师,于今又有功于东宫,还望东翁谦逊。凡事多想想当年古太师。他可是一位活太师。”最后还不是死得透透的了?
  谢麟开心劲儿登时去了八分:“先生提醒得即时。”他确实看这个小太子有那么一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养成心思。也就是石先生这种经历过家变的,能够第一时间警醒过来。
  有了这个提醒,谢麟越发安静了,看得皇帝有些惊奇:“都说夫妻会越来越像,没听说亲家也是这样啊!怎么倒有点像程道灵了?”
  惊奇还没有完,太子册封大典程犀也得到了回京参加的待遇。一整套的礼仪走下来,皇帝很自然的让程犀在詹事府兼职——挂名兼职,人还是要去接着做转运使的,等什么时候回来京城任职了,什么时候再跟太子联络感情。
  离京前,皇帝接见程犀,程犀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趁着跟魏国的短暂和平时期,赶紧把内政收拾一下,再不收拾,恐怕要支撑不下跟魏国的持久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