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心头古怪的想法一瞬而逝,薛铖对燕娘道:“带我们去看看。”
  ***
  四人快马赶往黑市小院,随燕娘而来的两人将季舒城关押在柴房,此时正在院子里捣鼓吃食,陡然间燕娘带着大当家的来到小院,立即丢下手上的伙计迎上去,抱拳道:“大当家的!”
  “人呢?”徐冉问。
  “就在柴房。”
  徐冉点点头,一人当先领着众人浩浩荡荡往柴房走去。
  季舒城这回不仅被捆成了粽子,嘴里还塞着布团以防他叫喊出声,整个人蔫嗒嗒地蜷缩在柴堆里,脸上身上脏兮兮的,哪还有往日半分风采。可饶是如此,薛铖和溯辞仍旧一眼认出了他,面面相觑,惊道:“季舒城?!”
  季舒城听见熟悉的声音霍然抬眸,木然的眼里陡然迸溅出光华,顿时扭着身子试图往薛铖和溯辞的方向挪动,喉咙里呜呜呜地发出叫喊声。
  徐冉尚还茫然,燕娘心里便打了个突,目光在季舒城和薛铖身上来回遛了一圈,试探着问:“薛将军,你认识这人啊?”
  “何止认识!”薛铖又是惊喜又觉好笑,对燕娘道:“甚至应当算得上是盟友。”
  这回不仅是燕娘,连后头跟着的那俩人也顿时垮下脸来。徐冉这下明白过来,忍不住噗地一笑,连忙推燕娘去给季舒城松绑。
  燕娘心里连声高呼完了,面上堆着笑上前拿掉塞嘴的不团,一边小声说得罪了,一边飞快给季舒城松绑。
  谁知季舒城能说话后第一件事不是控诉一路所受的“虐待”、不是解释自己为何来此、更没有为遇刺一事向薛铖求助,而是眼巴巴地瞅了瞅薛铖又瞅了瞅溯辞,问:“有热水么?我能不能先洗个澡?”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溯辞只觉一股咸鱼腥味扑面而来,不由自主倒退一步。
  第105章 严令
  等季舒城梳洗干净重新出来, 燕娘已在堂中备好满满一桌酒菜,众人围坐桌边边吃边聊,很快将来龙去脉弄得清清楚楚。
  “苍城那事原来是你们干的?!”季舒城将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丢在碟子里,万分诧异地看向薛铖。
  “不错。”薛铖点头应道:“也算是意外收获。”
  “这么说来瑞王真是被冤枉的,这些事全是宁王的手笔?”季舒城悚然一惊,“他到底想干什么?”
  “争来争去不过为了那个位子罢了。”薛铖牵了牵嘴角,问:“你奉密诏而来,可有令牌或是圣旨?”
  季舒城点头:“有一纸密诏。”
  薛铖眼前一亮,顿时起身道:“正好, 密诏借我一用。”说着伸手拿掉季舒城的筷子,拉着他就往外走,“跟我来。”
  季舒城嚷道:“诶我还没吃完呢!”
  “回头再吃, 短不了你的。”
  溯辞闻言也放下碗筷,飞快包了些许松子糖跟上薛铖的步子, 余下徐冉燕娘等人看着他们飞一般消失的背影,面面相觑。
  愣了半晌, 徐冉继续提筷子吃饭,燕娘则悄悄往徐冉身边挪了挪,问:“大当家的,那个季大人……我们这一路不知道他的身份,恐怕待遇有点……”
  徐冉眼皮也不抬, 道:“你见他这半天跟薛铖抱怨过路上不舒坦么?”
  燕娘摇摇头:“没有。”
  “那不就结了。”徐冉一边嚼一边说:“回头给人赔个礼道个歉,就当不打不相识嘛。”
  燕娘想了想觉着似乎是这么个理儿,眨眼间将种种顾虑抛之脑后, 愉快地和徐冉说起一路的见闻。
  而薛铖这边带着季舒城和溯辞返回兵马营,见魏狄未归,立即派人前去通知魏狄,一旦接到严令,直接带人前往官署。
  季舒城在来的路上已将事情经过了解了个大概,此刻看薛铖一通吩咐下来,心里警铃大作,连忙把他拉到一旁,小声道:“这纸密诏只是命我暗查瑞王一案,虽说的确算得上是钦差,但插手涿州贪腐一案可不在这密诏范围内!”
  “放心。”薛铖拍拍他的肩,道:“段荀的铸造坊每年都在和匪寨交易兵甲,这么多矿石从何而来?宁王的私矿和私铸坊绝不止一处,这里头指不定还有文章。表面上可能是涿州贪腐,可背里说不定就是瑞王案的线索呢。”
  季舒城一时语塞,又问:“证据都齐了?”
  薛铖冷笑:“人证物证俱全,他百口莫辩!”
  季舒城这才放心了,颔首道:“好,我帮你。”
  这说话的功夫,溯辞已取来一身像样的常服递给季舒城。季舒城接了衣服,扭头钻进屋内。薛铖这才嘱咐溯辞:“一会你留在营里,我留几个暗卫给你。段荀盘踞涿州多年,就算证据确凿,他也未必会乖乖束手就擒,说不定还要负隅顽抗。你守在营里,若有意外,即刻调兵入城。”说着悄悄把将军令牌塞进她的手中。
  溯辞将令牌紧紧攥在手心,郑重其事地点头道:“好,你万事小心。”
  安顿好溯辞,薛铖又点了几个士兵,领着季舒城策马直奔官署而去。
  段荀并不认识季舒城,只当薛铖前来又是想从他手里争得什么东西,气势汹汹准备将他堵回去。谁知刚开口象征性地问一句好,薛铖便把季舒城向前一让,还不等段荀反应过来就从怀中取出一方玄色绣五爪金龙的布帛,对段荀道:“段大人,陛下有旨。”
  段荀被这突如其来的圣旨砸蒙了头,骤然瞪大眼,心头猛地一沉。
  薛铖不给段荀反应的时间,率先撩袍单膝跪地,见段荀犹自怔愣,出声提醒道:“段大人,圣旨如陛下亲临,大人见君不跪,可是大不敬之罪。”
  段荀即刻回神,浑身一颤,随后低头跪下。
  那一瞬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薛铖下的圈套,但五爪金龙非天子不能用,薛铖怎么敢、怎么会用这种足以抄家灭族的东西来给他下套?
  段荀不敢赌,只能听旨。
  季舒城轻咳一声,依薛铖所言,半句不提瑞王案,只道京中有人密报言说涿州有官员勾结土匪以权谋私,陛下特命钦差南下详查此案,要求段荀配合查案。
  段荀低着头,一双眼却左右乱转,心里一半惊怒一半庆幸。
  惊的是薛铖南下果然不仅为剿匪,庆幸的是还好有郭老六这么个能背锅的。
  他一面听季舒城宣旨,一面在心里飞快盘算着往后如何应对,等季舒城语毕,恭恭敬敬地说了句:“臣领旨。”起身正准备伸手去接圣旨,哪知季舒城自顾自地又把布帛塞了回去,顿时面露疑色。
  季舒城向他一拱手,气定神闲道:“段大人,这旨意乃是密诏,请恕下官不能将此密诏交给大人,也请大人在事情未水落石出前千万保密。”说着递上鱼符,又道:“下官乃大理寺寺丞季舒城,奉召而来,请大人多多担待。”
  听得他姓季,又看过鱼符上刻的官职姓名,段荀很快反应过来此人便是早先在京城扬名的季家公子,顿时不再怀疑密诏真伪,面上堆起笑容,道:“季大人见外了。”说着将他引入上座,又吩咐门外的杂役看茶。
  “段大人,下官此番前来是有一事想请教大人。”季舒城开门见山道:“涿州有官员勾结土匪……”
  薛铖掸了掸衣袖,做出一副准备开口说话的模样,段荀见状连忙抢先打断季舒城,笑道:“季大人可来得巧,昨日下官已将勾结土匪中饱私囊坑害百姓一案查得水落石出,还当场搜出了罪证,正想着上书禀告朝廷,这不刚把纸铺开大人就到了。”
  “噢?主犯何人?”
  “此人名郭老六,乃是铸造坊的监工。”言及此处,段荀沉沉叹了口气,摇头道:“也怪下官失察,见郭老六一直安安分分恪尽职守,这两年盯得不牢,不料被他钻了空子和土匪勾搭上了,差点酿成大错!”言罢恨恨抬手捶落桌面。
  季舒城做恍然状,问:“犯人何在?”
  “说来惭愧,衙门收集罪证时不慎打草惊蛇,这厮闻得风声率先一步逃了。”见季舒城皱眉,段荀忙道:“不过请季大人放心,我已放榜缉拿此贼,并通知了州县各地,郭老六绝逃不出涿州!”
  季舒城点点头,又问:“不知段大人是如何发现郭老六有问题的?”
  段荀早有准备,抖擞精神将腹稿娓娓道来,讲述衙门官员如何机敏于微小尘末之间察觉蛛丝马迹、他如何用计步步引郭老六上钩暴露和匪寨交易的实情、又是如何不慎打草惊蛇未能抓获郭老六。这过程精彩程度丝毫不亚于茶楼说书先生的话本,听得季舒城心里直翻白眼,面上还得维持住肃容,时不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薛铖坐在一边,任凭段荀一张嘴说个没完,目光却飘向门外。
  他带来的兵就守在外头,出任何事都能最快制服段荀,而魏狄恐怕也快回城了,只希望严令的出现能让远安城百姓为之震动、让段荀无处遁形!
  ***
  薛铖二人在官署与段荀打太极之时,魏狄正和单青带着严令抵达远安城。
  严令在知晓魏狄等人来意后欣然同意配合,而在接到薛铖派人送来的消息后,更是主动提出用板车将自己拉进城,把这副惨状直接呈至百姓眼底。
  二十多年的岁月和当年那场几乎要了命的劫数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与当年几乎判若两人,但即便如此,严令入城后还是有不少年长之人认出了他,面露惊疑之色。而严令虽然瘫痪,但这幅嗓子依然洪亮,从城门到官署这一路,他高声呼和,将当年段荀所做之事一一道来,声音饱含哀恸与愤恨。
  魏狄刻意放慢脚步,让严令得以将此事完完整整说清楚、甚至反复说了好几遍,引得城中百姓跟随严令一路走来,从最初的好奇到后来的愤怒,纷纷嚷着要给严令讨个说法。后来还有严令当年亲友哭倒在板车旁,更激起群情激奋。
  待一行人抵达官署时,几乎引来了半城百姓,不少人撸着袖子拿着木棍锄头等,一边嚷着要段荀给说法,一边往官署内推搡着涌去。
  魏狄坐在马上不动如山,随行士兵立在官署门外,丝毫没有要阻拦百姓的意思。
  看门的衙役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边硬着头皮威吓百姓,一边差人去请段荀。
  内堂正给季舒城洗脑的段荀早就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此刻听衙役慌张来报,只当有人闹事未曾多想,顿时苦着脸对季舒城道:“大人,西南民风彪悍,多有刁民聚众闹事,让大人见效了。”说着起身对衙役厉喝道:“这点小事都应付不来么!”
  衙役有苦说不出,只能叠声告罪,求段荀出面。
  薛铖想到是魏狄弄出的东西,顿时笑道:“我看这些寻常衙役怕是镇不住,既然都求到段大人跟前了,大人何不出去一看究竟?顺带也给我们瞧瞧刺史大人的雷霆手段啊。”
  季舒城趁机附和:“既然都闹到官署了,必然不是小事,段大人不去看看么?”
  段荀扯了扯嘴角,自知无法推脱,遂瞪了那衙役一眼,道:“还愣着做什么!随我瞧瞧去!”
  ***
  官署门外的魏狄远远看见段荀走来,立即向随行的几个士兵使了个眼色,几人得令,顿时上前将堵在前头的百姓拨开、让出一条道,恰能露出严令。严令半躺在板车上,看着那熟悉的身影不断接近,乌黑的眸底升起刻毒的恨意,嘴角却缓缓绽开笑容。
  段荀行至门前驻足,一时间没认出严令,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光天化日围堵官署门口聚众闹事,还有没有王法了!”
  百姓的叫嚷声顿时小了下去,严令却陡然大笑出声,笑得段荀心头火起,抬手指向他,喝道:“你是何人?竟在官署门前如此放肆!”
  “段荀段大人。”严令笑着开口,字里行间的恨意令人毛骨悚然,“二十多年不见,大人风采依旧啊。”
  段荀眉头一挑,定睛看去,只觉此人眉眼有些熟悉,但对这副邋遢破落样子却没有半点印象。
  “大人果真贵人多忘事啊。”严令冷笑一声,道:“当年可是您把铸造坊亲手叫到我的手里,如今不过区区二十多年,段大人就不记得了?”
  段荀悚然一惊,顿时想起这份熟悉的感觉从何而来,骇然后退半步,指尖颤抖指向严令,道:“你……你是……”
  “没错。”严令笑着接过他的话,一字一顿道:“我严令死了二十多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亲眼看到大人,当真是缘分匪浅。是吧,段大人?”
  第106章 突围
  段荀在涿州苦心经营数十年才有如今的势力, 这里头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东西,怕是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但步步行至今日,他自认将这些人、这些事藏得够深、处理得够干净,哪里料到会在如此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公之于众。
  甫一听得严令之名,段荀有一瞬的惊骇慌张,但很快镇定下来,看着严令冷声发问:“严令?你是什么人,胆敢公然污蔑本官?!”
  似乎早料到段荀会是如此反应,严令仰头大笑道:“段大人, 十多年前可是你亲手把铸造坊交到我手里的,当年信誓旦旦,怎么如今倒翻脸不认人了?”
  段荀这才做恍然装道:“你说的可是当年铸造坊的严师傅?”不等严令回答, 段荀面色陡然一沉,并指指向严令, 喝道:“严师傅已失踪近十年,当年官府倾力搜救, 只在山中发现严师傅染血的衣物和鞋。当年衙门判定严师傅坠崖失踪全城皆知,如今时隔近十年你突然冒出来自称严令,还口口声声污蔑本官,我看是哪处无耻匪徒想陷害官府以谋私利吧!”
  “段荀,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任你抹杀的, 纵使时过境迁,城里仍有认得出我的人!”严令陡然拔高声音。
  似是应和他的话,人群中有不少人高声道:“对, 我认得他,就是严令!”
  段荀冷笑一声,道:“十年光阴,难免会令人有所变化,无凭无据仅凭一眼就断定是当年的严令未免太轻率,焉知不是有心人寻来与严令相似之人弄虚作假!”
  他这话不无道理,沸腾的人群霎时又安静下来。
  “段大人要凭据?”严令面上浮起一丝戏谑的笑容,一字一顿道:“我这儿倒是有些凭据,当年铸造坊的账册、段大人你与各处匪寨交易的凭证名单等等可都在我手里呢,莫非大人现在就想我拿出来给大伙儿开开眼?”
  他的话未落音,段荀面色铁青怒道:“大胆狂徒,竟敢污蔑朝廷命官!来人!给我拿下他!”
  一旁的衙役闻言蜂拥而上,严令不为所动,看着那些张牙舞爪的衙役冲至跟前,而后齐刷刷被魏狄的人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