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净涪冲着他点头,低头认真煮茶。
  “小师兄,你这茶,真的是茶吗?”
  净涪煮茶的动作很有韵味,举手投足间不疾不徐,仪态神态清净自然,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皇甫成秉着呼吸看了一阵,一直等到净涪动作告了一段落,他才敢开口说话。
  他这话问得怪,既然煮茶,拿出来的怎么能不是茶?可这也怪不得他,谁叫净涪小沙弥那个灰色茶罐子里头,装的就是一颗颗暗红色的珠子呢?
  净涪小沙弥看了皇甫成一眼,皇甫成立刻就安静了下来,还满是期待地看着茶壶,耐心等待。
  过得盏茶时间,净涪终于又有了动作。就见他熟练地分茶洗盏之后,就将一杯朱红色的茶水递送过去。
  皇甫成将茶盏端到眼前,想要仔仔细细地看个究竟。
  可眼前灯火昏暗,杯盏上方又笼着一层淡淡的烟雾,他只能看见茶汤的颜色。
  可饶是这样,扑鼻而来的清淡茶香还是让他忍不住又嗅了几口。
  净涪看着皇甫成沉醉的表情,唇边扬笑,端起茶盏啜饮了一口。
  皇甫成出身高贵,举国上下的好茶吃过不少,今日午间也在清笃禅师那里喝过净涪烹制的好茶,但现在这盏端到他面前的茶水,比起午间那盏也没差到哪里去。
  这就很让人惊奇了。
  要知道,今日午间在清笃禅师那里虽然也是净涪烹制的茶水,但那茶叶却是清笃禅师的珍藏,不比现下,用的是净涪自己的藏品。
  皇甫成也没多话,将茶杯递到唇边,啜饮一口。
  茶水入口暖融,不比午时清淡醒神,随着茶水入腹,似有一股股暖流自腹中涌向四肢百骸,涤荡周身,驱散一切阴冷气息。
  皇甫成微阖双目感受了一下,接着便一口一口饮尽杯中茶水。
  等到茶水被饮尽,他将杯盏随手一放,不自觉盘膝而坐。
  净涪也没看皇甫成,将手边的木鱼取了过来,一下一下不紧不慢地敲着。
  木鱼声音清亮,在这寂静的夜里本应传得很远,但现下却都被锁在院中,并不曾惊扰左右。
  随着规律的木鱼声响起,皇甫成面上的表情渐渐舒缓,身体也变得放松自然,再没有早前的紧绷极端。
  夜色愈渐厚重,木鱼声却还是像开始般清朗规律。
  皇甫成睁开眼睛,看着那边停下动作的净涪。
  木鱼声消失,这云房居然安静得让他有些不适应。他眨了眨眼睛,将感激压下,继续和净涪聊天。
  “小师兄,你这茶水可真不错,叫什么?在哪里得的?我也想要……”
  “不对,就算有了茶叶,没有师兄的泡茶功夫也是白搭,反倒糟蹋了这茶叶,不如小师兄你教我煮茶……”
  “我还不知道能在这里待多久呢,如果离开的时候还学不会,小师兄你会不会气我?”
  “又或者等日后我想喝茶了,就来小师兄你这里?小师兄你会不会像我左师兄那样,嫌我烦将我拦在门外?”
  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絮絮叨叨的,居然也唠叨了一整个晚上。一直等到夜深,不好耽误净涪明日早课,他才停了,回去休息。
  净涪依旧端坐在蒲团上,就着昏黄的烛火看着皇甫成离去的背影,眼神幽深莫测。
  又坐了盏茶时间,净涪才将几案上的东西归置整理妥当,吹灯回了内室。
  他在床榻上躺下,闭上双眼安然入睡,思绪却联翩浮动。
  那一丝被净心菩提茶逼出的魔气如此熟悉,熟悉到让他刻骨铭心,不敢或忘。
  净涪神色安然,呼吸平稳。
  那他日后,也就不怕找不着人了。
  第10章 法堂早课(捉虫)
  翌日清晨,晨钟敲响,净涪穿戴梳洗之后,就要到阁中去参加早课。他出门前,皇甫成那边还没有半点动静。他也没想着叫醒他,轻手轻脚就出门去了。
  门外空气带着清晨特有的清新气息,清凉醒人。而院门外,影影绰绰站着两个人。看那身量,正是左天行和净音。
  净涪连忙快走两步,走到近前,冲着两人合十见礼。
  见了净涪,净音回了他一礼,又转头交代了左天行几句,这才和净涪一起,到藏经阁里去。
  看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晨雾中,左天行也没多话,径自回了院中,拿出自己的佩剑,一招一式演练起来。
  许是经过一整天的调整适应,又或许是皇甫成不在跟前,净音对皇甫成的态度软和了很多。
  他甚至还低声询问皇甫成的情况。
  昨日皇甫成和左天行之间那并不隐蔽的隔阂,净音自然也是看到了的。他并不担心皇甫成的心情如何,他只怕皇甫成会迁怒到他的小师弟身上。
  毕竟听左天行说,他那师弟可是皇朝十八皇子,自小娇养,脾性不小。他这小师弟修行闭口禅,性情平淡温和,真被欺负了只怕也不放在心上。
  净涪听着净音的问话,心里明白他的意思,含笑着点头或是摇头,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净音看在眼里,心里却还是担忧,盘算着今日还得再仔细看看。
  也不知道,他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净音心里想着,面上就露出了点形迹来,净涪看在眼里,低垂了眼睑拨弄佛珠,一看就知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两人各自出神,一直到他们走入阁中法堂,在各自的蒲团上坐下,耳边钟声声声,才收敛了心神,端坐如松。
  清笃禅师在法座上落座,目光往下一扫,便将净音净涪两人的动静收入眼底。但他却并不以为意,长白的胡须抖动,手一扬,向旁边的沙弥示意。
  那边站在铜钟边上的沙弥会意,手上用力,长木敲响铜钟,钟声长鸣。端坐在大木鱼身后的沙弥拿起木锤,一下一下敲动大木鱼。
  大木鱼敲响,接着法堂中所有僧人沙弥也都熟练地拿起木锤,敲响身前木鱼。
  整齐规律的木鱼声一下接着一下,连绵不绝。木鱼声下,又是洪亮整齐的诵经声,间或还夹杂了几声钟声。
  随着木鱼声、诵经声、钟声齐起,整个法堂中的佛像都似是被唤醒一样,在袅袅檀香中睁开双目,目中有金光闪耀。随后这金光自上而下,愈渐扩大,未几,化成一人高光圈。金光接连勾连,光圈也越渐壮大,直至将整个法堂拥抱起来,又辉映至藏经阁内外,统照天地,端旳肃穆宏大,涤荡心怀,震慑邪魔。
  此刻,远在净涪禅院里至今还在酣睡的皇甫成却是面目扭曲,神色狰狞痛苦,看着令人心悸。可饶是这样,皇甫成却还在熟睡,任由豆大汗滴自额间冒出又打落,任由青筋怒忿又伏下。
  还在净音院子里练习剑招的左天行却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他一手持剑背在身后,一手结印立在胸前,双目微阖,神色间虽然偶有挣扎可还是平和安详。
  一阵风倏地吹起,等到风落下,菩提叶静静垂落。而树下,站了一个陈朝真人。
  他负手站立,远目看着静立在空地上的左天行,不发一言。
  等到法堂早课结束,金光内敛,声音静寂,左天行从定中回返,原地却已经不见了人影。两个院子里,只有他一人茕茕独立。
  左天行眨了眨眼睛,左右看了看,敏锐捉住那一缕正在飘散的剑意,心下一定,接着一整心神,敛息回看自身。
  灵息在经脉中奔涌回环,腾转挪移一应和往日无异,甚至比起往日还要更顺畅遂意。
  可见受益匪浅。
  左天行心中一叹,感叹此行不虚,也感激师尊对他的这一番回护。
  他毕竟不是真正初入仙途的孩童,他自己的情况自己心里清楚。这次时空回流到底是让他心中诞生了一丝心魔。当然,他不怵心魔,可有这心魔在,到底还是有隐患。
  虽然他仙路一向走得顺畅,但他从来不会小看任何人。
  左天行抿了抿唇,伸手扬剑,继续自己的早课。
  还躺在榻上的皇甫成此刻也已经安静下来了,就见他一个翻身,再度沉入梦境,犹自无知无觉,睡得踏实。
  早课结束后,清笃禅师将净音净涪两人领回了自己的禅房。
  陈朝真人并没有出现。
  清笃禅师自己在首座上坐了,又看着他们两人坐了下来,叫人端来早膳,才挤眉弄眼地笑问道:“昨日里还好吧?有没有和小师弟们来个秉烛夜谈?”
  净音正色答道:“左师弟虽年幼,但性情不错,可堪为道友。只是……”他沉吟了一会儿,看了净涪一眼,又对清笃禅师道,“弟子看着,左师弟和皇甫成师弟似乎有些隔阂?”
  清笃禅师一扬长眉:“哦?”
  净涪点头,将昨日下午的事情两师弟的事情简单交代了一下。
  他说话用词虽然客观,可单凭他对两人的称呼就足以看出个亲疏远近来。
  清笃禅师听着,看了净音一会,视线一转,落在了净涪身上。
  净涪抬眼,点头证实。
  清笃禅师唔了一声,伸手撸着长须,沉吟片刻。
  之后,他看着净音净涪两人,问道:“你们对皇甫成心有不喜,为何?”
  他问得直白,净音听了,一下就愣在当场。
  净涪眨了眨眼睛,低头坐在那里。
  清笃禅师见状,哈哈笑出声,又问:“你们因这不喜,心中便对他多了几分偏见,对他便多有偏待,可有?”
  净音细想片刻,默然点头。净涪抬起视线,迎上清笃禅师的目光,点头又摇头。
  清笃禅师再度大笑,笑完之后,提点两人道:“我辈修行,修的是一颗剔透慈悲佛心,七情不掩其光,六欲不遮其色。如今七情蒙心,六欲入眼,当如何?”
  净音净涪听罢,各自低头细想,慢慢梳理心头万千思绪。
  见此,清笃禅师也不打扰,只坐在那里,欢快地撸动长须,眉目欢喜。
  净涪心头一动,回想自己当日在皈依礼上所见的清恒,灵台一震,灵光乍闪,刹那空明,又有金光大亮,照彻天地。
  等到心潮平复,他自定中出,低头合十,躬身敬礼,谢过清笃禅师。
  清笃禅师毫不诧异,他神色一整,点头接礼。
  净涪重又归座静坐,等着净音了悟。
  又过盏茶功夫,净音终于自静中出,肃目对着清笃禅师一礼,谢过禅师,又道:“弟子知晓,多谢师伯提点。”
  清笃禅师同样受了净音这一礼,等净音重新在蒲团上坐了,也没交代他们如何行事,只招呼他们用早膳。
  这早膳也简单,不过就是白粥素包,和他们往日在自己禅房里用的早膳一般无二。
  用完早膳之后,清笃禅师又为他们讲解了几点经文疑难,查问过他们的经文典义,才挥手让他们回去了。
  离开之前,他道:“他们在这里还要再待上一段时间,都是师兄弟的,也不用太拘谨了。”
  净音净涪俱都明白清笃禅师的意思,也都点头应是。
  回去的路上,净音还和净涪叹道:“就当是修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