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一直到两人连夜上了离京的船,云香还觉得自己恍在梦中,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带着皇长孙走了?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管,那些风云诡谲,尔虞我诈通通丢在了身后。
  “那吕其深……”云香忧心忡忡地问道。
  霍知澜,应该说是长生,却懒懒地翘着腿,随意地说道:“我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都是霍知墨的事。”
  “皇上怎么会这样轻易放你离开?”云香百思不得其解,堂堂皇长孙,说换人就换人,便是霍知澜不继承大统,也应当留在京中当个王爷才对。
  “我与他,本就相生相克,二者只能留其一,我不愿当这皇帝,只能远远地走开了。”霍知澜皱眉道,他本是不信那本明大师所说的王不见王,只是本明意味深长地对他说道:“长孙殿下,你若是没有贵人相助,此刻恐怕早已因重伤不治,魂归天外。”
  他说这话的眼神让他背上寒毛直竖,霍知澜仔细一想,若是云香没有出现,如此轻易地采得长生草,他的伤还需修养至少三年才好,可他心中惦念着京中大局,绝忍不了三年,必是在能勉强动身之时,便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到时他那破败的身子能撑多久,可想而知。
  想到此处,霍知澜突然伸手拉住云香,云香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轻声道:“你干嘛?”
  “没大没小,叫长生哥。”霍知澜紧了紧手指,扣紧云香的手,与她掌心相贴。
  云香叫不出口,在她心里,眼前的虽不是前世当皇帝的霍知澜,可还是皇长孙的身份,她想挣开手,却被霍知澜握得更紧,他瞪了云香一眼,恶声恶气道:“别乱动,船翻了我可不救你。”
  “我会游水,”云香不服气地反驳道,小声嘀咕,“才不要你救。”
  霍知澜怪笑了一声,“真有出息,我都忘了,你那驴蹄子大得很,想必虽然走路不行,划水应当厉害得紧。”
  这语气太熟悉,叫云香忍不住伸手轻捶了他一下,被霍知澜一把抓住,两只手都攥在他手心里,像整个人都被他抓住,他自顾自地说道道:“找个好日子,咱们就成亲。”
  “我、我、谁要跟你成亲。”云香满面通红,又不敢大力挣扎,生怕真像他说得那样翻了船。
  长生说完也不管她说什么,侧过身子,面对着云香,桃花眼中波光潋滟,没了乱草丛生的大胡子,那张白净俊美的脸上满是少年意气,与她眼中的霍知澜截然不同,分明是长生才有的神情,“云香,你还没说过你喜欢我。”
  “我……”云香面红耳赤地低头,抿嘴不言,她想说我才不喜欢你,可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摇摇晃晃的小船中,天光渐微,江面波澜轻起,秋风习习,吹动伊人心。
  “嗯,我听到了,”长生闭上眼睛,靠在云香的膝头边,微微蹭了蹭,“姑娘家家,怎么那么不害臊,说的那么肉麻。”
  “我什么都没说!”云香羞道。
  “说了,”长生低声道,“别吵,我睡会儿。”
  云香进京前没想过会把长生带回来,到了镇子口,有些踌躇,不敢往前,还是长生牵着她的手大摇大摆地进城,向着云香说的地方走去,是个不大的小院子,一棵桂树斜斜地长着。
  长生一敲门,才发现门未锁,微一皱眉,那柴卫怎么就是改不了这不锁门的坏毛病,牵着云香往里走,云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已近深秋,桂树上的桂花落了一地,这一幕何其相似,只是前世是她离家之时,今世却是归家之日。
  云娘见长生牵着云香站在院子里,惊讶地唤道:“柴卫,长生回来了!”
  在屋内正躺着的柴卫闻言一跃而起,飞奔出屋,见到那张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孔,他欢呼一声,直扑到长生脚下抱住他的大腿哇哇大哭,“长生,你总算回来了,可千万别再走了。”
  长生斜一眼身旁的云香,轻声坚定道:“不走了。”
  云娘看着羞涩无语的云香,心中已什么都明白了,柔声道:“回来就好。”
  只不过这长生人是回来了,家中的气氛却还是有些古怪,虽是同意屋檐下,云香却一直躲着长生,原先总是“长生哥”长“长生哥”短地叫着,现在却对他以沉默居多。
  云香收拾了胭脂去店铺里卖,卖完之后拿了钱去酒楼听那说书先生所传的近日京中见闻,听他讲到“吕相伏诛”时,便悄然退了出去,因精神有些恍惚,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她正忙不迭地道歉时,那人的领子却被人从背后揪住,只听长生冷道:“把钱袋子还回去。”
  云香揣着钱袋子跟在长生身后受他数落,始终一言不发,却不慎崴了下脚,“啊”了一声停下,长生转身见她蹲下身,忙摸上她的脚踝,发现骨头没事,便沉默地将她拽上背。
  虽然云香现在还是不理他,但他相信总有一日云香会放开心结,放开那个他也不知道的心结。
  伏在他宽阔的背上,云香轻声呢喃道:“我活了两次。”
  长生抱住她双腿的手一僵,没有说话,继续往前走。
  “那一次,我回了吕家,吕其深没有这么快被扳倒,为了把持朝政,他将我送入宫中为后,霍知澜不喜欢我,也不讨厌我,我们连话都很少说,后来吕其深败了,他把我毒死了,这一次,我一直很害怕,害怕跟上一次一样,害怕那个人是你。”
  “不是我,”长生咬牙道,“如果是我,不会不喜欢你。”
  云香在他背上轻笑一声,“没关系,我也不喜欢他的。”
  长生松了口气,像这种活了几次的说法若是别人告诉他,他一定当他是疯子,可从云香口中说出,长生几乎是立刻就信了,要不然她怎么会知道那么多事儿,而她肯将这个秘密告诉他,这意味着……
  “云香,你不喜欢他,”长生有些紧张地说道,“那你喜欢我吗?”
  云香将脸埋在他的脖颈里,柔声道:“我喜欢长生哥。”
  “好,那我就当你一辈子的长生哥。”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中万佛寺之中,本明看着眼前的长明灯,对着紧张的霍单道:“成了。”龙凤和鸣,以贵衬贵,两人原本都是命格极贵,福缘短缺的命数,现在可算能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
  ……
  柴卫穿着火红的衣裳在长生门口蹦跶,“长生,你好了没?”
  里头传来长生不耐烦的吼声,“吵什么。”他一辈子就成这一次亲,不得细心打扮一番,不慌不忙地将衣襟抚平,深吸了一口气才推开门,一见柴卫穿得比他还红,马上沉了脸色,“你穿得这什么,换了。”
  “大喜日子当然要穿得喜庆些。”柴卫觉得自个儿没错,也架不住长生一脚踢在屁股上,他只好委屈地回屋换衣裳。
  等柴卫换好衣裳,着急的变成了长生,“快些,别错过了吉时。”
  他与云香同住一个院中,家中四人也没什么讲究,只差那一拜堂便是天地见证下的夫妻了。
  急急地走到堂内,不多时,云娘便牵着云香走了进来,长生痴痴地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已忘了接下来的动作,还是柴卫推了他一把,他才急忙牵起那红绸,红绸的另一端牵着一双小小的手,是他心爱的姑娘。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三声唱完,柴卫高兴地欢呼道:“长生娶媳妇了!云香嫁人了!”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家今天办了两场喜事呢。
  长生心中高兴也不管柴卫,向云娘又行了一礼,牵着云香往新房走去,“小心,前面有槛。”走了两步,长生突然道,“云香,我背你吧。”
  云香有些愣住,急道:“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长生蹲下,托起云香,嘴上说道,“我早说了,你是贵人命,就该让我背着。”
  云香盖着红盖头,在他背上颠簸着,心中却十分踏实。
  新房是最普通的农家院子,眼前是那张相同却又完全不同的脸孔,云香看着长生,盈盈一笑,长生有些不自在地低头道,“生得那么寻常,就不要老是笑。”
  云香仍是笑着,双眼弯弯,长生终于败下阵来,俯身吻住她的双唇,蜻蜓点水,轻声道:“你再笑,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长生哥,”云香轻声道,“你会后悔吗?”放弃皇位,与她做个乡野村夫。
  长生捧起她的脸,柔声道:“后悔,后悔没早些认清自己有多喜欢你。”
  皇权富贵,江山大业,不及与你一同下田。
  第224章 大小姐1
  “大小姐来了。”门房急匆匆地传递消息, 院内的仆人们纷纷如鸟兽散,分立院中,噤若寒蝉, 屋内的几位长老收到消息, 瞬间正襟危坐,如临大敌。
  先迈进来的是几位穿着藏青长袍的高大男子,手上撑着大伞,在前头引路,将伞向中间倾斜, 在炎炎夏日中造出一片阴凉, 随着里头“哒哒”的高跟鞋声, 匀速向前走着,伞林像云一般跟着里头的人飘着。
  “各位叔公早啊。”
  那慵懒沙哑的声线如泉水流过沙石,轻柔而绵长,让人耳廓一麻,几位长老纷纷站起, 向来人弯腰致礼, “大小姐早。”
  一阵若有似无的茉莉花香飘进屋中, 来人慢慢走进屋内, 高跟鞋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从众人的耳边掠过,对弯腰的几人视若无睹,自顾自地走到空出的主座,优雅地落座,身旁的心腹立即将翡翠象牙烟托奉上, 那被称为“大小姐”的女子将烟托戴在比象牙更白的食指上,微吸了一口,才轻声道:“各位叔公坐。”
  站着的几人松了口气,依言坐下,按照先后次序,向那“大小姐”简短禀告近日帮中的事宜,那大小姐一直眯着眼,半倚着听他们说话,直到最后那位长老说起最近货运之事,她才抬眼淡淡说道:“三叔公,我听说你那里有些事儿。”
  她说话的声气又轻又哑,像是没睡醒似的朦朦胧胧,如同奶猫哀叫一般让人抓心挠肝,被点到名的三叔公额上立即冷汗津津,两股战战,慌忙起身,红木椅在地面上滑出刺耳的声响,紧张道:“请大小姐指点。”
  “阿正,给三叔公讲讲规矩。”
  “是。”那大小姐身后站着的一位高大男子,面无表情地走到三叔公面前,拎起他颤抖的左手,从袖中滑出一把短刀,手起刀落便砍下了三叔公的两根手指,三叔公短促地惨叫一声,跪倒在地,为了忍住叫声,只能咬住上下牙,将牙龈都咬出血来,大小姐最不喜吵闹,若是吵得她不高兴,就不是砍手指那么简单。
  “三叔公,”那女子柔声道,“淮帮的码头,不运大烟,念在您是元老的份上,这次便当给您提个醒。”
  三叔公心里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是这次可以揭过,但绝没有下次,颤声道:“多谢大小姐提醒,我记着了。”
  一声低沉的轻笑传来,她慢慢起身,拢了拢身上的绸缎披肩,轻声道:“味儿真大,叫人多清清。”摇曳着婀娜的身姿慢慢又“哒哒”地如云般飘了出去,来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却叫满堂的人都汗如雨下,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其余长老对那断了手指的三叔公毫不理会,马上离开了里屋。
  夜里,正是梨园开戏热闹的时候,可梨园里外却开始清人,方圆几里,都清得干干净净,园子里的人都马不停蹄地准备着手上的活儿,刚来的小弟子在后场探头探脑地往前看,有些疑惑道:“这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
  “大小姐今晚要来听奚老板来唱戏。”正在描眉的小生说道,今天他有机会能在大小姐面前露一次脸,若是让大小姐看上了,那可就是一步登天。
  小弟子还是有些糊涂,“是哪位大小姐,这么大的排场?”包场不算,眼看就要包下整条胡同。
  那小生放下眉笔,抄起手边的戒尺往那小弟子身上一甩,“湖城还有哪位大小姐?当然是蒋独伊小姐。”
  蒋独伊,一听这名字,那小弟子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淮帮的大小姐,真真正正的淮帮掌门人。
  传说当年淮帮老大蒋东水在一场火拼中遭人暗算,当场被人用枪打了个对穿,淮帮一时群龙无首,手下几位长老争权夺利,乱作一团,是蒋独伊站起来,清内乱,收大权,一人扛起了整个淮帮,曾有长老不服她是个女子想要造反,被蒋独伊打成了筛子挂在城门,三日之内无人敢收尸,那年,她不过十六岁。
  手段残忍,心性狠毒,淮帮大小姐之名顷刻间传遍了整个湖城,在湖城,只有一人能被称为大小姐,那便是淮帮蒋独伊。
  刚进梨园的小弟子先前只是听说过蒋独伊的名号,知道是个极为心狠手辣的可怕女人,可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见到这湖城最有权势的女子,一时又紧张又害怕,等蒋独伊的脸庞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不禁看痴了。
  与他想的可怕模样不同,这大小姐生得好娇气的模样,她好白,近乎是雪白的模样,因肤色生得极白,故而脸上的黑眼珠红嘴唇就显得格外夺目,没什么表情,淡淡的模样,纤细的腰肢慵懒地摆着,行动间,修长的小腿在旗袍间若隐若现,像是没骨头似的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只猫儿般,高贵得不近人情,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让你想看她,又不敢看她。
  “看什么?”那小生拿戒尺一敲小弟子的头,“小心那些人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
  小弟子一摸头,回身缩了缩脑袋,心想:那娇滴滴的大小姐才不像是会抠人眼珠子的模样。
  “阿正,我心里烦,今日只想听奚青唱一段,别叫其他人来。”蒋独伊懒懒地一伸手指,阿正便立即为她戴上烟托,低声道:“是。”
  后台中,奚青听了阿正的吩咐,戴头面的动作缓了缓,轻声道:“知道了,”顿了顿,又问道,“她今日有什么不高兴吗?”
  “帮里的有位叔公犯了点事,见了血,怕是心里闷。”阿正与已奚青十分相熟,有些话能说的,他便说了,也让奚青心里有个数,等会儿有些眼色,别惹大小姐不高兴,横竖是个玩物。
  阿正回到蒋独伊身边,告诉她吩咐好了,蒋独伊对着阿正英俊的侧脸轻轻吐了口烟,一股淡淡的果香味扑面而来,阿正不禁屏住呼吸,“你又多嘴。”看来阿正在后台与奚青多说的那句话,也叫蒋独伊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阿正领罚。”阿正自个儿说道,也不管有多少人在看,当下便跪在蒋独伊脚下,蒋独伊伸出雪白的小腿,懒懒地踢开他,“装相。”
  阿正低着头微微一笑,知道她并未真的生气,随即坦然地起身站到她身后。
  不多时,奚青上台了,果然只有他一人,唱的是贵妃醉酒,扮相倾国倾城,声调婉转,身段优美,动作优雅如行云流水,虽只是一段,也足见奚青的万种风情,不愧是湖城响当当的第一花旦。
  一曲唱罢,蒋独伊轻轻地为他拍掌,等奚青款款下台走到她面前时,她才柔声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你想听,什么时候都成,”奚青穿着戏服,佩环叮当,替蒋独伊倒了一杯茶,“润润嗓子。”
  蒋独伊接过茶杯微微抿了一口,她不喜喝茶,只是看在奚青的面子上喝上一口,喝了之后便将茶放下,笑道:“该润嗓子的是你。”
  奚青从善如流的拿起她的茶杯一饮而尽。
  蒋独伊不是这个意思,雪白的脸上墨色的眉锋微挑,随即轻声道:“瞧你也累了,不如今日就到这儿,你歇着吧。”
  这是又为了什么不高兴了?如此兴趣缺缺的模样倒是少见,淮帮的大小姐会因为见了点血便萎靡不振?奚青心中生疑,面上却仍是柔顺模样,将手中的折扇轻轻塞在她手上,拍了两下她的手掌,嫣然一笑道:“等我卸了妆,再来找你讨回我的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