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白知县游历江河,所见高手也不少了,却从没见过这样亮烈肆虐的剑光。
  像能烧尽一切的野火。
  这一剑之势无可抵挡,牡丹花蹬蹬蹬倒退十余步,一下跌倒。一川见势不妙,斜刺里一刀斩去。青衣后生空中疾转,剑背在刀背上一磕,一川虎口裂开,痛叫一声摔倒在地。几个小头目围了上来,青衣后生在黑巾后朗朗一笑,手里的剑突然掀起了一股旋风。
  真的是一股旋风。剑尖走得快,剑弧划得俊,快成了一个疾闪疾灭的光团,锋刃不时飙出,出手即见血。
  一群人哀嚎着,或捂着手,或捂着膝,倒在尘土之中。
  牡丹花头发都散了,骂道:“要杀要剐,任你处置!你不要为难我的弟兄!”
  后生笑道:“我为难他们做什么!秦九娘,你这个土匪头子还没做到头么?”
  牡丹花见他一口道破真名,白了一张脸道:“你要怎样?”
  后生道:“你原是个苦人,才一怒之下,落草为寇,再没人能欺了你去。可苦人何苦为难苦人?被你劫了的百姓,难道就是该当的?提起牡丹花来,山下哪个不害怕?”
  牡丹花呵呵一笑:“我自己选的路,只能走到底,再没回头路了!”
  后生撩衣,不紧不慢地擦了擦剑上的血:“你干儿子陆一川劫了乔家村的小柳妹,她家已经报了官。官府一刻钟后就要上来了。你是弃了山寨走人呢,还是留下决一死战?”
  牡丹花咬咬牙:“我走!”
  后生长笑一声,如一枚蝴蝶栩栩然飞上屋顶,跳下自去了。
  牡丹花松了口气,吩咐小头目:“老七,快带人收拾金银细软,抄上家伙,咱们走小路下山。”又对陆一川道:“我去看抓来那两个人,带上一起走!”
  白知县听到这句,一惊非同小可,急忙沿屋脊飞奔回去,一跃跳下。
  王四郎只觉窗户又动了下,然后屋柱上嗖地又出现了白知县,捆得好好的,就像乖乖的从没离开过一样。
  王四郎问:“知县,外头怎么了?”
  白知县道:“有个后生家,把我想干的事都干了。我在这里等等他。”
  说着,大门被一脚踹开,牡丹花冲了过来,一刀割断了白知县身上的绳子。王四郎嚷道:“还有我,还有我!”陆一川反手一刀,也把他身上的绳子砍了。
  牡丹花一把拖住白知县:“我的好人,快跟我走!”
  王四郎叫道:“你这婆娘,快放开他!”
  正厮闹间,那个青衣后生从天而降,落在门外,一脚踹在门上:“贼心不死,还在这里金屋藏娇么?!”
  王四郎面红耳赤,小臂上的肌肉突突直跳,觉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你胡说什么?!”
  青衣后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眼白知县,果断确定后者才是营救对象,冲过来拦腰抱住白知县往背上一甩,道:“人我带走了!牡丹花,你若有胆就留下,等官府清场吧!”说着,他如一阵疾风吹过,飞上一株松树,凌空一踏,掠过山石树梢,飞也般去了。没了喽啰助阵,陆一川也拦不住王四郎,被他觑一个空子钻了出来,跟在后生后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喂,你停下,别跑!”
  青衣后生只觉肩头被拍了一下,背上的人轻笑:“年轻人,做得很好,后会有期。”下一瞬,他蒙脸的黑巾骤然被扯掉。与此同时,背上一轻。
  他落地转过身来,大喊一声:“谁!”
  山回谷应,鸟雀惊飞。他刚才救下的那个书生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慢慢回过神来,笑了,“敢情是被高手消遣了!”
  此时,白知县笑着拦住了狂奔的王四郎:“还跑什么,我回来了。”
  王四郎把他细看一回,一屁股坐倒,出口大气:“阿弥陀佛,我这心差点跑出腔子来。那后生呢?”
  “走了。”白知县想起那张俊美刚毅的脸,“同他江湖再见罢。”
  王四郎一路护送白知县一行人到了苏州衙署,作了个揖,拿上白知县给的干粮和盘缠,告辞而去。
  不久,王四郎与牡丹花“江湖再见”,不知怎的,就做成了一对好夫妻。他们在太湖之上开了家船菜馆,因为伙计作风彪悍,传出了黑店的名声。但菜馆主人切的一手好鱼脍,菜馆娘子又是牡丹花般好容貌,“冒死吃河豚”的富贵人物也着实不少。但要勾引这家娘子,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据说她对丈夫那身腱子肉十分满意。当然了,除非你有潘安宋玉之貌,而且打得过王四郎那一十六路霹雳快刀。
  ***
  白知县和青衣后生的“后会有期”,没过多久也应验了。
  他知苏州一年,治水成绩突出,但也得罪了不少当地权贵。他实在懒怠与这些人周旋,又赶上朝廷开制科,便再次赴京,去考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得范仲淹、鱼周询推荐,他赴秘阁试六论,阁试成绩为第四等,御试时又得了第四等,被拔擢为右拾遗,离了苏州任上。苏州百姓不舍,权贵们倒是额手称庆,放了几天炮仗。
  他回了京,知道官员不好在酒楼旅舍长住,也不肯再住抱琴楼,就在城西巴楼寺住下了。这里地方偏僻,杂草丛生,算是大相国寺的一处产业。僧人早就并入大相国寺了,就剩下两个年老的和尚在这洒扫种菜。白拾遗便修整了废弃的僧寮和庭院,带着阿文在此长住。苏苗苗和喵神农也在京城开起了神农堂。
  有一天,那人就一路哭泣而来,在门外跪下,自称燕三。
  白拾遗从没见过有人哭得那么伤心,听着他哭,再快乐的人也要难过起来。
  这江湖浪子深深叩首,尘满面,鬓如霜。他说,山妻将亡,希望在离世前再看一场雪。
  锅里煮着水,白拾遗手里择着水灵的小菜。阿文添了柴火,眼巴巴地等着开饭。
  可燕三哭着来了。
  白拾遗皱了下鼻头:“贼土地忒多事。”会指点他来的,肯定是谢子文。
  他丢下手里在择的菜,说:“走吧。”
  这是一个热得冒烟的六月,野塘里小荷冒角,鸣蝉在柳枝上唱了又歇,泥土在他们脚下龟裂。
  白拾遗拿起胸口的鱼哨,吹出一曲《白雪》。他召来了一场晶莹大雪,只下在茅屋之外,小院之中,飘飘洒洒,如不尽的泪滴。
  最后,里面传来一声悲嚎:“泥儿——”
  那个香消玉殒的女子,名叫燕泥儿。
  白拾遗走了进去,扶住了燕三垮塌下的肩膀。燕三慢慢滑坐在地,抱住他的双腿,恸哭失声。
  看见那个女子的容颜,白拾遗心头剧震。
  燕娘子!
  他将手放在燕三头顶,无声地对那已经死去的女子说:你放心。
  燕泥儿,你放心。
  我会照顾好他的。
  第71章 阿文
  我叫阿文,是个书童。
  我有一半相信,我的主人是个神仙。他不碰油荤鱼肉,经常以花代饭。喜欢花,却不种芙蕖。说会下雨,就一定会下。不时买鱼鳖虾蟹放生,但放生最多的,还是红鲤鱼。
  主人起得很早,办公很快。案上一堆公文,片刻即就。我在旁打瞌睡,都没看清是怎么写的,砚台却已干了。
  跟着主人很累,他不爱坐轿,喜欢骑着小毛驴到处跑。我知道,主人在督修塘堰和堤坝,有很多爱刁难的士绅要摆平,有很多材料采买、工地施工的琐事要处理,甚至还要去安抚民夫,访贫问苦。一天跑下来,我骨头都要散架了,可主人还很精神,晚上还要看书。
  主人常会看着水发呆。站在河边,就看着河发呆。站在海边,就看着海发呆。下雨了,就看着雨发呆。就是在菜场看着装鲤鱼的水盆,也会发呆。
  还有,一定要把所有官媒私媒牢牢地挡在门外。不然,主人很生气,后果很严重。上次那个官媒打扮得比贵妇还贵妇,我愣没认出来,被主人罚到慈幼院去伺候一堆奶娃娃,我快跟那些小不点儿一块哇哇哭了。
  后来,主人病重,可工程在他坚持下依然继续。他发着烧,躺在床上,拿着一卷《太平广记》,很久都不翻页,不知道为什么,很可怜的样子。他病中说胡话喊娘亲,把王婶子招哭了,我也躲着哭了。这次他几乎病死,我惴惴不安,一日看他好几回,连夜里都悄悄探他鼻息,唯恐他就此抛下我去了。后来,主人总算好了。你猜怎么着?我在卧房的灰盆里,发现了一个五光十色的大鳞,一定是上天保佑,让神龙把主人给救了。我把它藏在香袋里,当作护身符带在身上。头年堤坝修成,次年塘堰修成,县城不再遭水淹,大家都很高兴。
  三年后,主人被提拔成了州官,知苏州。他流放了横行不法的富户,抓了大受贿赂、逞弄刀笔的书吏,一下震慑了地方。为使太湖溢水导入大河而归海,他要疏浚五条河渠。这次,反对的人物更多,来头更大。要被这五条河渠断了好处的人,都想方设法出幺蛾子。我睡在耳房,常听到有人朝院里丢瓦片。哼哼,我让大黄埋伏在外头。
  有好多回,主人微服出外,被无赖堵在巷子里。好几回我都赶不上救他,等我跑断腿赶到,主人就牵着小毛驴优哉游哉出来了,后面一堆无赖跪在地上叫爷爷。看来,主人的武功也很厉害。
  私底下如此,明面上就更不用说了。穿小鞋,使绊子,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还总有几个不长眼的咆哮公堂,主人都不退让。他不委屈,不叹气,更不恐惧,眼光凿在地上,跟钉子一样。
  河渠疏浚完成时,朝中诏令到了。主人到底是不耐烦和这些人周旋,入京考了制科,一考就中,朝廷将他擢升为右拾遗。这时候,燕大哥也入伙了。主人悄悄跟我说过,他的妻子只怕是传说中能走阴阳的人物,怕心上人在外出事,不得归乡,便时常渡过忘川去寻。这事儿,燕大哥怕是永不知晓,就是听了也未必信。主人说燕娘子帮过他,他对燕大哥并无恩惠,燕大哥却认定了他,说赴汤蹈火也要报此恩情。是啊,赴汤蹈火,后来烧火煮面什么的,都成了燕大哥的活儿。我是万万不肯再换主人来的,他二人手艺简直有天壤之别。
  不久,山西地震,灾情严重,人畜伤亡数十万,当地急着捂盖子,朝中也没人吱一声。大家都知道这会子当不得出头鸟,主人只好赶紧写条子给户部侍郎、左正言等人,请他们一块联名跟官家提赈灾,否则后果难料。没成想还没来得及说,就有个叫苏舜钦的人越级上书。官家听闻灾情这么严重,朝官们居然占着茅坑不拉屎,大发雷霆,罢了正副丞相,还整了好多人。一时朝野震动,上下惶恐。朝里有人要悄悄把苏舜钦做了,主人不知想了什么法子,把他保了下来,外放到长垣县做官。
  后来,朝廷开始推“新政”了,主人那些革新派朋友纷纷得以起用,那个苏舜钦也回来了。主人很高兴,和他们在月亮下面吃酒,说剑。那天,他头一回吃醉了酒,拍着我的肩膀说:“鱼儿,你知道吗?我的理想要实现了,富国强兵、朝政井然之日就要到了!”我被他感染,觉得很开心,但也很生气,因为鱼儿是他一直想着念着的丫头,是女的,我才不是女的。
  我的理想,就是主人的理想早日实现。那时,他就不用殚精竭虑,不用东奔西跑了,我也不用再担心磨墨时打瞌睡被主人推醒。大太阳底下,一边晒蜜饯,一边晒自己,不时偷一块甜甜嘴,多美啊。
  可没过多久就出事了。御史台的人罗织罪名参了他们,说这些革新派的人在进奏院聚众吃酒,诽谤朝廷。好多人都被抓了,主人也被怀疑,但他相信官家,他说官家一定不会这么糊涂,听那些小人胡扯。他每天安安泰泰地去上朝,也不带一点愁容回家。可后来,连书籍铺、药铺的伙计都敢给我脸子看了。他们窃窃私语,说范党要完了,范仲淹、富弼、韩琦他们一个都跑不了,主人天天上书陈情,简直是不要命了,迟早会跟那个苏舜钦一样下狱论死。甚至有人趁夜把祭文贴到了门上。
  我很害怕,但主人温和地对我说,没事的,阿文,没事。
  我相信主人。
  主人是对的,官家不杀文官。苏舜钦没有死,只是贬成了平民,永不叙用。范夫子、杜副使他们也都活着,但都得离开京城。主人收拾行李,微笑着说,阿文,我们也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我们去了商州,就此远离京城。日子安静多了,再也没有人扔瓦片。主人兴办学堂,还说动当地士绅合资建了济民药局,请了最好的大夫来坐堂——其中当然有神仙姐姐。她真好,我总觉得每天多看她一眼都添福添寿。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比主人的话还遵些。我还以为到了偏僻地方,更有机会躲懒了,没想到主人让我看的医书也更多了,还天天抽背,唯恐我来不及学似的。我真想哭。我其实不太喜欢看什么《内经》、《素问》,我喜欢偷看他的《太平广记》。但神仙姐姐也让我好好学,我就一定要做到。
  不知过了多久,黄河闹水患,官家又想起主人来了。主人回朝做了水部郎中、光禄寺丞兼外都水监丞,外派治理黄河水患。主人考察了很多地方,规划了图纸,带人筑堤坝、修河渠、开泻湖、在渠边种植林木。因为地面广,我们在黄河边上折腾了一年多。
  主人累得又黑又瘦。我说,你都快成大禹了。主人笑了一下,说,大禹还能“三过家门而不入”,可他连家都没有。
  主人的家在哪里,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有主人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早就没有父母了,主人就是我的家人。
  工程快结束了,可主人的脸色变得很严峻。他说,不对,款项不对,谁干的?!连工程款也敢截,连赈灾款也敢吃!他要上书奏报,可长官按着不让。我坏心地想,估摸着他的长官就有份。主人就轮番给那些担任监察、谏议之职的朋友写信,事情终于捅到了官家那里。官家大怒,说,给朕彻查!
  如今,主人睡前,都要仔仔细细检查一遍门窗,安排人轮值守夜。于是我明白了,现在他们想做掉的对象,轮到主人了。
  主人白天很累,晚上睡得很熟。我便更频繁地偷懒,主人骂我越来越不用功了,可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我说,我是为了晚上警醒一点,好保护主人。主人抓着《脉经》敲案头,哼一声:端的是好借口。
  他们对主人的欺负越来越厉害。主人从京里来此治水,本来寓居在王知州的官署,不知怎的,王知州硬说官署年久失修,要马上修缮,愣把我们“请”了出去。主人想住旅舍,却没有一家旅舍开门纳客。他不得已,到老百姓家去敲门,人家磕头谢罪,送米送菜,就是不敢收留。他去寺院,山门突然紧闭,连寺院也不敢让他住。
  天黑了,我们无家可归。我挑着担,他牵着驴,在雨里漫步。
  为了留在这里监督工程,主人竟然带着我,在年久失修的水仙庙住了下来。他这一住,登时香火旺盛。我饿了,他就大模大样抓供品给我吃。我说,这不是敬神的吗?他哼道:“本来就是给我的。”真臭美。
  主人每天泰然自若地在这里办公、见客。我在一旁悠哉游哉地磨墨、点茶。不少官员、百姓进来,眼圈霎时红了。我才不稀罕。
  一日,忽来数名健仆,牵着高头大马,说吕转运使相请。主人和他素无交情,本来不想去。可带头的说,关于赈灾款贪污一案,吕转运使有内情相告。
  主人这回说什么也不让我跟着,我拼命牵着小毛驴,不把缰绳给他。主人无奈,自己上了马,我骑着驴子一路狂追。那些人挟着主人,一路往城外去,越走越是荒凉。主人一再喊我回去,我追得越急。
  后来,我们终于在一处停了下来。主人下马,等着我追上去。
  那是一个漂亮的湖,我们在湖边坐下。正是秋分过后,满湖都是桂花香。
  主人看着我,微笑着说,阿文,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动。
  那些汉子都在树下吃酒,大声问,白水部吃不吃酒?
  主人笑,说,不吃。
  那些人哈哈大笑,说,今日不吃,日后就没机会吃了。
  我害怕了。主人拍拍我肩头,示意我呆着别动。他捋下一把桂花,气定神闲地喂湖里的鱼。
  他们酒水吃罢,突然将碗一掼。我吓了一跳,见他们齐刷刷站起,将我们围在核心。我喊了一声,主人!主人看着我,摇了摇头。
  他似笑非笑地伸出双手,束手就擒。他们把他拖拽着绑在大树上。有个汉子把我抓着,我吓得一直发抖。
  主人说,阿文,你知道这是什么树吗?
  主人,这是你的绝命树呀!我苦着脸答,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