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这是很可怕的事情,晋朋已经知道帝向有个子嗣,并且就生活在任邑,在任君身旁。
  “还有几人未抓到?”吉华平复心情,低声询问,说时不忘去看自己的姐姐。吉芳有心事,目光望着门外,并没留心弟弟和姒昊的谈话内容。
  “两人。”姒昊轻语,这是刑讯他们同伙的口供而得知。
  “射穿铜饰那人呢?”吉华一来任邑便听说了姒昊的事,并且还知道铜饰挡箭和巫医预言的事。
  “在那两人里边。”姒昊很清楚吉华为什么在意这人,这位刺杀者,无疑有着高超的箭术,没能捕捉到他,将会是很大的隐患。
  吉华默然,他看着姒昊,眼中满是担虑。
  姒昊的外祖父在去世前,告诉了姒昊身世,那年他十三岁。任嘉和吉华,都是在十六岁时,从各自父亲口中,知道姒昊的身份。
  就像长辈的一种托付,将一个秘密转交向下一代。此时,吉华深深认识到,父亲当年的慎重,还有这位好友危在旦夕。
  姒昊从吉华眼中看到的那份担虑,几乎像任嘉一样沉重。他们都清楚,晋夷的强大可怕,自此心中将为一块巨石碾压,时刻担心晋夷有什么不利于任方的举动。
  透过吉华的肩膀,姒昊看向魂不守舍的吉芳,吉华回过身去,喊姐姐:“芳,你不是有什么东西要给昊?”
  吉芳听到弟弟唤声,立即笑盈盈上前,将怀里捧的一小罐蜂蜜递给姒昊,说道:“看你代嘉受伤可怜,今年的第一罐新蜜给你吃。”
  吉芳的性情像个男孩,大大咧咧,她有一份女子不多见的英武之气。她以前常和弟弟、姒昊,任嘉玩在一起,近来长大,就很少聚在一起了。
  外人都以为姒昊代任嘉受伤,任君放出的消息是:穹人假装来献车,实则来杀任嘉。吉芳不知晓姒昊的身份,她由此也猜测不到真相。
  近来,穹方不停在任方边界挑衅,故意挑起战火。在久远的时代里,方国的君主们,曾在帝邑里盟誓互不攻伐,而今再无人遵守。
  “嗯?”姒昊接收蜂蜜,挑了下眉头。
  “那我们走啦,华刚回来,衣服都还没换,就跑来找你。你好好睡,我们明天再来看你。”吉芳拉扯吉华,她看来急着走,怕遇到任嘉。任嘉近来在追求吉芳,甚至打算下聘吉芳,吉芳很窘迫,她觉得太熟了,一向只当任嘉弟弟。
  “阿昊,我和芳告辞了。”吉华对姒昊行了下礼,他是个讲究礼仪的人。
  姒昊点点头,目送吉家姐弟离开,他心情很平静。此时,只有他自己知道,分离在即。为避免牵连任君,也为让自己逃避晋朋的追杀,姒昊必须离开任邑。他会辞别亲友,去一个没人认识他的地方生活。
  夏时,帝邑的大巫经过占卜,获知帝向之子还活着,并且道出一个让晋朋无法安寝的预言。
  预言的内容,外人无从知晓,只知晋朋自那日起,便就派出数十人,前往寻丘和任方打探向帝之子的消息。这次打探,极其彻底,爪牙们抓到当年协助帝妃渡潍水的船夫,确认帝妃未死于寻丘,而后顺藤摸瓜,直摸到任邑。
  在帝向死后不久,遗民们心有不甘,一直传闻帝向有子遗落人间,晋朋当年自然搜查过,以为子虚乌有。这次因为大巫的预言,促成一种机缘,晋朋打探到姒昊的存在,并且知道姒昊在任邑。
  帝邑的大巫,在长达一天一夜的占卜后,用疲惫不堪的声音对晋朋说:当你看到他(姒昊)时,将像透过时光看着你逼迫死的那个人。他将是位复仇者,来索要你的性命,来剥夺你拥有的一切,像你当年对他父亲的所作所为。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虞苏还在赶来的路上,昊总会没事的。
  第21章 狗尾滩
  午后, 风川抱着一大陶罐的鱼酱, 往风羽家去。风羽家在城南, 风川渡过那条横贯聚落的溪流,在木桥上,遇着不少熟人, 一路跟人打招呼。
  有问:“小川,什么时候娶朱家女儿啊?”
  有问:“也给我一罐鱼酱尝尝,我拿兔肉跟你换。”
  风川无不是笑脸应答, 他心情甚好。风川家的鱼酱, 在北区颇受欢迎,因为新鲜, 料好,而且风味独特。今天, 风川便是要带着这罐鱼酱,去帮自己借一辆木车。
  虞城会制作车轮子的人不多, 由此木车也少,好几户人家,才有一家有车。风羽和风川同氏, 两家有点血缘关系, 不同的是风羽家以耕种为业。
  走到风羽家院前,风川见院子里只有一位风羽,他踟蹰不前。风羽在用筛子扬谷壳。舂米后,得利用风,将谷壳吹走。风羽十七岁, 长得瘦高,继承了他母亲那头自然卷的发,有一张白净的脸。他是个勤快、老实的小伙子,如果不是撞见他和虞正的“好事”,此时风川已经上前喊他,而不会在心里犯嘀咕。
  “小川,有什么事吗?”放下筛子,风羽还是看到了风川,迎过去询问,很亲和。风川大大咧咧进院,说道:“想跟你家借辆车,要借个六七天吧。”
  “我问问阿父,近来农闲,应该还用不上车。”风羽回完话,便要进屋,风川喊他:“这是我阿父要给你家的鱼酱,你带上。”
  风羽的父亲是南区有名的懒鬼,家里的田,都是风羽和母亲在种,他终日就在家睡白日觉。本来风羽家颇有积蓄,根本不用他们母子吃苦。
  带上鱼酱离去的风羽很快出来,告诉风川:“车子就在树后,你看下要不要换绳子,绳子有些旧了,怕路途上断掉,又没绳子换。”风川朝树干后头走去,找到靠在角落里的木车,果然绳索有磨损的痕迹,风川说:“没事,我给它换一条。”
  风川牵车和风羽道别,风羽将人送出院外,说道:“帮我跟你阿父道谢,谢谢他的鱼酱。”风川说:“不必,木车可是帮了我们大忙。”
  拖着木车离去,风川想,这人真是风氏里边性情最亲和的一位了,怎得会和虞正凑到一块去呢。
  从南区回到北区,风川拖车经过虞苏家,他将车拖进虞家院子,虞苏听到外头声响出来,笑说:“我都收拾好了。”
  风川这才留意他家那间小木屋外,堆放着几件陶器,陶器还用草束层层包扎,怕在运输路程磕碰。这些都是虞苏要送给角山恩人的陶器,制作得可漂亮了。虞苏制作的陶器,除去家里用,也常送人,他们这些伙伴家里,都有虞苏做的陶器,漂亮又耐用。
  两人把陶器搬上木车,绑好,风川拉车离开,回去他自己的家里。他们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去角山,木车不只用来装运虞苏的陶器,也用来装风川家的物品。风川家是普通人家,没有贝币,要买东西,只能以物易物。
  昨天,虞苏跟父母说他要陪风川去角山,虞母一开始很反对,见儿子难过一天,她才松口。不过有要求,让儿子去那啥落羽丘,得有人跟着,不许自己一人去。风川保证绝对不让虞苏独自行动,会把他拴在自己腰带上。
  夜里,虞苏收拾东西,把要随身携带的物品,放进背囊里。这是一个麻制的小背囊,虞苏今天亲手缝制,为这次出行准备。把一套换洗衣物,一根木笄放进背囊里,虞苏扎好背囊,贴着身旁放置。他躺平,舒坦睡去,梦里,他回到了角山。
  第二日清早,虞苏和风川父子结伴出行,他们到杜泽驾船,扬帆前往任水。在船上,虞苏吹着江风,眺望水域,相隔十余日,他回来了。
  **
  姒昊从不适中醒来,他觉得似乎有人在扯他袖子,同时他也听到大黑的叫声。姒昊睁开眼睛,看到外头的天已经亮起,而大黑伏在草泥台旁唤他,用牙齿咬他袖子扯拽,想将他唤醒。
  这条狗颇通人性,见天亮已久,主人还躺着一动不动,它感到不安,这才来扰姒昊。
  “大黑。”姒昊的喉咙彻底哑了,发烧使得他发不出声音,喉咙干涩。
  大黑听到主人唤声,欢喜用舌头舔着主人的手掌,它看起来精神不错,它并没有因为咬伤而染病。
  姒昊乏力地坐起身,跌跌撞撞走到火塘旁,陶鬶里还有一些前夜剩下的野菜汤,姒昊拿起仰头饮下,像饮着甘美的蜂蜜,他连最后一滴汤水都没浪费,他渴极了。
  用于汲水给人饮用的地方,在野麻坡林后的一处小水池,那里的水清澈,干净,姒昊一直喝它,虽然怕生病的姒昊,总还要煮沸才饮用。
  此时,让姒昊步下野麻坡取水,有些勉强,但他需要水。姒昊提起装水的两只竹筒,迈着虚弱的双腿步下落羽丘,他的脚步一脚深,一脚浅,像在梦游般。
  他的头沉沉压着,头疼,肢体酸乏,神智像湖畔的白芦苇般,在风中荡着荡着,飘忽而迷茫。即使这样,姒昊的神智始终没有失去,他强迫自己清醒,他慢慢走到水池,抓住树枝,弯身取水。
  两只竹筒都舀满水,姒昊将竹筒立起,提在手上。哪怕他渴得要命,他此时也没去碰竹筒里的水,喝未煮熟的水,很可能会引起腹泻,甚至会加重他的病情。
  就这样,迈着疲乏的步子,返回落羽丘,在山道上,因为生病反应迟钝,姒昊还险些踩空,不过他并不慌张,他够住树木,让自己的身子得以平衡。他没有从落羽丘陡斜的山道滚落,但泼掉了半只竹筒的水。
  这些不顺,磨难,对姒昊而言,似乎不算什么,他捧着竹筒,缓缓攀上落羽丘,他的脸上没有恼火,没有悲哀,他看起来无喜无悲,默默承受。
  陶鬶架在柴火上,陶鬶里边煮着清水,在猛火下,水中冒出几个小水泡,表示即将煮沸。
  姒昊坐在火塘旁,嚼碎自己从落羽丘上採来的草药,他在给自己换药。昨日,手臂上淌血的伤口,今日浮肿,流着黄色脓水,伤口看着不像要愈合,倒像要恶化。
  把草药敷上,费劲包扎好,姒昊沉寂坐着,默默喝水。他知道他得向外求救,需有人来医治他的伤病。他有三个选择,一是等束过来,束差不过每隔五六日,会前来一趟,这是牧正给束的命令;二是自己穿过林地,去牧正家;三是去找扈叟。
  姒昊决定去找扈叟,等束过来可能还得二天,而去牧正家,以姒昊此时的情况,他走不动。扈叟家近,过一片林地就是。
  出行之前,姒昊用粟米碾的面粉,贴着石板烤制成饼,他留大黑口粮,自己带上一张饼,路上充饥。这些粟米是虞苏留下的那一袋粟米,成了姒昊此时仅有的米粮。
  面粉碾得粗糙,姒昊没有碾面的石磨,制作的面饼口感极差,但能填饱肚子。
  姒昊走下落羽丘,他折根树枝当木杖,大黑跟着他下落羽丘。看着身后因为受伤,行动也不大便捷的狗崽,姒昊止步命令它:“大黑,你留下看羊。”
  “呜呜……”
  大黑似有不舍,它小步跟上姒昊,姒昊回身作势要撵它,大黑只好乖乖离开,去守护羊群。它卧在草地,一副你不让我跟,我才不想去的样子。
  姒昊执杖离去,他杖上绑着一只装水的竹筒,身揣一颗彩陶珠和三枚石贝币,他离开落羽丘,往东面的一片林地走去。扈叟家,就在林地之后,而从林地再过去,接近任水支流的一片低矮的滩地,便是狗尾滩。
  早上出发,不到午时,姒昊走到扈叟家门口,他一路走走歇歇,若是平时,来得更快。
  扈叟家在一座小土丘上,也是半地式的草泥木骨屋,它破败,凌乱,远远看着,像一座巨大的蚁穴。在满目的葱绿中,很好辨认。
  姒昊到来时,扈叟正坐在家门口鞣革,他是个驼背的老人,年轻时个子应该很高,因为驼背后,看来也不矮,骨架高大。扈叟身边跟着一条秃毛老狗,唤炭,也是条黑狗。大黑很可能就是它的狗崽,然而大黑母系不明,或许是条野狗呢。
  炭先发现姒昊,它病眼昏花,将姒昊吠叫。扈叟抬起头,见姒昊拄杖走来,他连忙放下鞣革的石具,起身迎上。出现在扈叟眼前的姒昊,脚步蹒跚,脸色苍白,冷汗直流,不用仔细看,也会发现他右手臂受伤包扎。
  “被什么所伤?”扈叟扶姒昊坐下,蹲在一旁问。
  “昨日遭狼咬伤。”姒昊抬起伤臂,给扈叟察看,“扈叟,我自遭咬伤后,便发烧,体乏头昏。”
  扈叟解开伤臂上的包扎,他端详姒昊伤口,又按又摁,他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凝重,他没说什么,姒昊也没问。好一会,扈叟站起身,对姒昊说:“到屋里头歇下吧。”
  姒昊身子晃动,缓缓站起,扈叟要搀他,姒昊不让,自己走到屋里头卧下,他早已疲惫不堪,只想歇息。
  挨着地面,没多久姒昊便就不省人事,等他清醒,扈叟拉着他的手臂,正在敷药包扎,扈叟说:“幸好你晓得来找我,再晚一日恐怕就没命了。”
  姒昊仍在发烧,迷迷糊糊应着。他也是出于本能,觉得必须找人求救,不能耽误,而这份果断,搭救了自己。
  昏暗的小屋里,药味浓烈,扈叟在熬药,他将药汁倒出,端着碗过来,搁放在姒昊身旁,吩咐:“稍微凉后,记得饮下。”
  “多谢扈叟搭救。”姒昊撑开疲乏的眼睛,哑着喉道谢。
  扈叟淡然,没有回应,他沉寂看姒昊支起身子,捧着药汤喝下。他似乎陷入沉思,抱着一条瘦长的腿,思绪飘得很远。哪怕已老迈,扈叟的眉目仍很清晰,他衣衫褴褛,可却又有一份智者的气度。
  姒昊喝过药后,昏沉沉睡去,这一觉睡得很长,从午后,睡至夜晚。
  任地很少扈氏,扈叟是外来者,他是扈人。
  当初,牧正带着姒昊到扈叟家,将姒昊托给扈叟,扈叟当时并不情愿。只是一面,扈叟看得出这位少年出身不凡,也猜得出他来历可疑。
  后来,不知为何,扈叟还是教导姒昊如何在角山生活,如何放牧。他说的东西很简洁,但每一样都很有用途。姒昊学得快,显露了他的聪明,对于磨难,也体现了他隐忍的性情。
  扈叟多少猜测到姒昊的身份,因为扈叟也不是一位普通的牧人。他认得出姒昊脖子上挂的佩饰,绝非石头,而是玉。姒昊总是将他的佩饰藏得很好,唯独一次下水抓鱼,佩饰掉出衣领,被扈叟瞥见。
  这件玉佩饰上,阳刻着一个纹饰,扈叟觉得那很可能是一个族徽,一个花蒂的纹饰。这是一个族徽,曾经统治帝邦的洛姒帝族的族徽。当然,扈叟没机会看清它,他也不想去看清。长久以来,一直有一个传说,说帝向有一位遗腹子,尚在人间,扈叟也听说过这个传说。
  躺卧在地的少年,沉沉睡着,他起先睡得并不踏实,还会呓语,但渐渐药物起了作用,他发出均匀的呼吸,安然沉睡。扈叟伸手捂下姒昊的额头,烧退了。毕竟年轻,身体好,病去得快。
  姒昊在夜晚醒来,他是饿醒的,他醒来后发现头不疼了,烧也退了,整个人仿佛是前所未有的舒坦,只是饥肠辘辘。姒昊闻到米粥的香气,他看到扈叟正在熬菜羹。
  “吃吧。”扈叟盛上一碗,递给姒昊。
  “多谢。”姒昊端正坐着,接过碗,慢慢食用。
  扈叟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他和儿子和儿媳关系不好,虽然儿子也在放牧,但两家住得远。扈叟的女儿嫁去狗尾滩,偶尔她会来探看扈叟,送些米粮。这位老人,平日里和一条老狗为伴,过着孤零并且清贫的生活。
  扈叟并非牧奴,他在角山放牧一辈子,在牧民中颇有些威望,就是牧正也敬他几分。
  “扈叟,我明日要去狗尾滩买矛。”姒昊吃完一碗菜羹,又到陶釜中盛一碗,釜中菜羹还有大半,显然扈叟多做了他的份。
  “把我一块皮子带上,换点面。”扈叟差遣这个腿脚利索的年轻人,可一点不含糊。
  扈叟用陷阱捕捉到一头鹿,肉做脯,骨做器,皮最值钱,鞣革后,拿去狗尾滩,可换不少东西呢。
  姒昊应声好,他掏出一颗彩陶珠,递给扈叟看,扈叟端详一番,说:“虞城的彩珠,一颗能换两袋面。”
  “我想用它跟工匠换一柄青铜矛,足够吗?”姒昊询问,他不那么懂当地的易物方式,角山许多贵重之物,在任邑并不贵重,所以姒昊不晓得彩珠在狗尾滩的价值。
  “若是敝旧的长矛,他兴许换你。”扈叟没问姒昊彩陶珠从何而来,他觉得姒昊会有并不奇怪。
  姒昊想,那就用一枚石贝币去换一把,石矛险些要了他的性命,角山野兽不少,再不可如此。虽然使用石贝币,有一定风险。贝币为货币,若非贵族及贩货之人,不可能携带它,而姒昊是位牧人。
  第二日,姒昊携带扈叟的鹿皮,带着炭去狗尾滩。带炭是扈叟的意思,说是此地过去狗尾滩,草泽多蛇。别看炭是条老狗,非常勇猛,年轻时,连熊都搏斗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