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冷月高悬, 寂静的街道上只有一醉汉,手里拎着酒壶唱着小曲,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本该在一刻钟之前就到家了, 可无论他怎么走,都好像在原地打转。
  奇怪……
  秦六郎停下脚步向四周看了看,这儿是哪?
  好像走错了方向。
  怎么回事?
  秦六郎停下脚步向四周看了看, 这是什么地方?
  他为什么会走到这儿来?
  这是一条通向城外的小路,再往前走就要出城了。
  这地儿偏僻,平时白天都少有人来, 更不用说寂静的夜里了。
  都是今晚那姓阮的县令,非要请他和姐夫一块儿喝酒, 一个劲说恭维的话, 让他去县衙当县尉。
  秦六郎原本就不喜欢和这些当官的一块儿喝酒,装腔作势的特没劲。
  可是他得给姐夫点面子,没办法,只能喝。
  喝完之后那县令的跟班说,以后县尉的位置非他莫属,要跟他出来聊聊。
  不就是巴结么,秦六郎特烦这种事。
  而且聊着聊着, 人怎么还不见了?
  怎么就剩他一个人了?
  将手里的酒壶拎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 秦六郎抹抹嘴,打算往回走。
  这时有一阵轻轻的人声, 仿佛从地底发出来一般。
  “秦六……秦六……”
  秦六郎脚下一定, 回头。
  只见黑暗深处飘出来一件破破烂烂的紫衣, 似有人在那衣衫里面, 又好像没人。
  犹如一缕幽魂。
  秦六郎打眼一瞧, 觉得这紫衣有些眼熟。
  “秦六郎……”
  那紫衣幽魂低沉着声音, 问他:“我的身子……在什么地方?你将我的身子藏到了何处?”
  这紫衣幽魂丢出来这么一句问话,秦六郎原本迷迷糊糊的表情忽然凝固了。
  “你是……”
  “秦六郎,我的身子被你藏到了何处?”
  那紫衣幽魂在子夜的半空中荡着,声音凄凄惨惨,冰冷瘆人。
  秦六郎这会儿酒全醒了,他将额头上的冷汗一抹,指向对方:“你是,你是庄三娘?”
  “秦六郎,我的身子被你藏到了何处?”
  那紫衣幽魂反反复复重复着,只对这件事万分执着。
  一阵寒风拂过,那紫衣幽魂披散着的头发被吹起来一些,秦六郎看到了对方的脸。
  尖尖的瓜子小脸,下巴上还有一颗很明显的痣,的确是庄三娘!
  草丛之中,唐见微和童少悬躲在那儿,一人举着一捧扎好的稻草,正伸长了脖子往前看。
  “秦六认出来了吗……”童少悬有点焦急,“再不认出来,我怕大嫂她们顶不住了!拉着紫檀飞在半空可是个力气活儿!”
  “没礼数,紫檀这几天为了扮鬼已经饿瘦了一大圈了好吗。”唐见微压低着声音说。
  阮逾和县尉等人躲在另一侧的墙后,虽看不到秦六和紫檀的正面交锋,但是他俩的对话能够在静谧的夜里听得一清二楚。
  没想到秦六郎在认出庄三娘的幽魂之后,并不畏惧退缩,反而上前一大步。
  假扮庄三娘冤魂的紫檀以及在暗处盯梢的唐见微等人,发现他居然不退反进的时候,全都吓了一大跳。
  生怕他走得再近一点会发现这根本不是鬼魂,而是由人假扮的。
  紫檀原本还在学鬼讨债,秦六郎大踏步冲她过来的时候,紫檀吓得大气不敢喘。
  正犹豫着要不要将腰上的绳索卸掉逃命时,秦六郎在距离她还有六七步的地方停住了。
  他虽然胆大,可是让他和女鬼面对面,还是有点儿办不到。
  “庄三娘,你可警告你,莫再纠缠我!”秦六郎喊着,“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
  此话一出,唐见微和童少悬同时和阮逾对视。
  紫檀本人都吓了一跳。
  这秦六郎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威胁鬼?
  紫檀继续:“我的身子在何处?你将我的身子还来,我便不纠缠你……”
  秦六郎哈哈大笑:“你的身子早就被我剁碎,分给了全夙县的百姓,你让我如何还你?!”
  听他这话,唐见微心上一紧。
  秦六郎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和童少悬对视一眼,不会是……她们所想的那样吧?
  紫檀相当机灵,跟着继续说:
  “你分给了谁!我要挨家挨户去讨要!”
  “你可讨不回来了!”
  秦六郎用力“哼”了一声就要离开,阮逾和县尉交换了一番眼神,县尉立即带着衙役冲了出来,将秦六郎死死摁在地上。
  “你们是谁——压我作甚!”
  秦六郎一声的酒气,思绪也颠颠倒倒。
  可当他看见冷眼瞧他的阮逾时,明白了一切,破口大骂:
  “你们这帮臭狗彘,坑害老子!”
  童少悬正觉得此人污言秽语实在恶心,便见阮逾毫不客气一脚蹬他脸上。
  阮逾本就带着阮家的血脉,还是个习武猛将,这一脚极重,让秦六郎鼻血横流,差点被踢晕过去。
  童少悬:“县尊,您这是动用私行。”
  阮逾:“有吗?他自己喝多了不小心摔的。”
  童少悬:“……”
  学到了,真的学到了。
  阮逾对衙役们说:“让这满口腌臜的蠢货带走,本县要严加审问。”
  “是!”
  秦六郎被带走,紫檀也被放了下来。
  紫檀从腰到后背、两臂套着绳索,虽说能够将她牢牢挂住不至于摔着,可被卡在半空等秦六郎的时候,却是分外难熬。
  前几日唐见微和童少悬从阑县庄家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在计划着如何让秦六郎亲口吐露罪行。
  童少悬从庄家夫妻的口中详细问出了庄三娘当初被害时的衣着,以及她本人的相貌特征,打算装神弄鬼一番。
  若是此计不成的话,童少悬还有其他计策。
  而装神弄鬼最重要的,就是能将庄三娘还原。
  秦六郎杀害庄三娘只是两年前的事,并不久远,秦六郎定还记得此人,但未必会将所有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想要撬开秦六郎的嘴,找到和庄三娘身形和脸型都相似的人颇为重要。
  唐见微将庄氏夫妻所述的要点一一记下,她们一路都在描绘庄三娘的身形和模样。
  找谁来扮鬼合适呢?
  两人一进东院,就看到了从澡房里出来的紫檀。
  紫檀披散着头发,个头和庄二娘非常接近!
  唐见微立即叫住她:“紫檀,你来!”
  紫檀:“怎么啦?”
  紫檀抱着个脸盆走到她俩面前,唐见微让她转个圈,仔细品了品说:
  “好像比庄氏形容的稍微胖了点。”
  紫檀:“什么?!我胖了?我哪胖了?”
  童少悬凝神打量:“好像是得再瘦些。而且也没听说过谁家的鬼有这般丰腴。”
  紫檀脸色一变:“什么鬼?你别吓我……我最怕鬼了!”
  唐见微扶着她的肩头,笑道:“紫檀,我们有一项艰巨的任务要交给你,关乎到我们酒楼的存亡,关乎我们一大家子往后在夙县的地位,这是一件迫在眉睫非常重要的事!”
  紫檀:“三娘,别说这些了,我腿已经软了。你就直说想让我做什么吧。”
  阴险的笑容浮现在唐见微的脸庞上:“我要你,饿几天。”
  紫檀:“……”
  唐见微说到做到,往后的几天紫檀每天吃得比猫少,大早上还被拉起来去晨练。
  为了让紫檀能够临危不惧,她们在家中排演了好几次。
  每次给紫檀上妆之后,紫檀都会被镜中的自己吓一跳。
  太可怕了,就是鬼本鬼。
  紫檀扮鬼还没吓着人,先把自己吓够呛。
  多亏了紫檀的精彩表现,才能够一举将秦六郎给骗了过去。
  如今秦六郎被抓,唐见微还有些担心:
  “你说那秦六郎看上去凶神恶煞的,也不知道好不好对付。阮县令真的能将两年前的真相挖出来么?”
  童少悬道:“昨日我见着阮县令的时候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当时他还在忙别的事,没开始审秦六郎,你猜他是怎么回答我的?”
  “如何回答?”
  “他说,‘这也叫事?今晚一个时辰之内便能将他审出来!’”
  童少悬模仿着阮县令的博陵口音,还真有几分神似。
  唐见微可太知道博陵这些官了,放大话比谁都会,可真正有本事的人依旧是凤毛麟角。
  没想到阮县令还真是迅速就将秦六郎审了个干净,只是审出来的结果,让童少悬和唐见微又欣喜又恶心。
  原来那秦六郎竟将庄三娘头部之下骨肉分离,肉全部剁碎,掺在鹤华楼的肉类库存之中,做成了各种菜色,进了夙县百姓们的口!
  骨头熬成了汤,当作汤饼和各类食物的汤底!
  童少悬听到此事的当下差点吐了。
  “世间竟有这等残虐至极的恶人!”
  唐见微脸色也颇为难看:“阿念……咱们家……有人吃过么?”
  童少悬反胃不已:“幸好那鹤华楼贵得要命,我们家之前多穷,哪吃得起鹤华楼!”
  阮逾笑道:“穷有穷的好处,瞧,这不就躲过一劫?”
  人肉菜和人骨汤的事情很快传遍了整个夙县,在此消息传出的当下,鹤华楼就被怒不可遏的老食客们砸了。
  因鹤华楼价格颇高,食客们都是夙县有头有脸的人物。
  如今竟听说自己吃了人肉人汤,这还得了?!
  心态差点儿的直接病倒,心态好点的怒不可遏,直接带人上门砸场子。
  贺松年在小厮们的护送下就要逃,被人发现了行迹,团团围住,逮着他就是一顿暴打。
  贺松年在大街上被虐打,可来往的百姓却没有一个劝阻的。
  这些年鹤华楼干了多少坏事,不是排挤同行就是在背地里包庇凶手,和佘永明狼狈为奸,夙县的百姓早就对他恨之入骨。
  如今恶人有恶人磨,看他受苦,所有乡亲们只有拍手称快的份,谁会去拦?
  而阮县令和衙役们早就守在一边,等到大家把情绪发泄得差不多时才不紧不慢地出现。
  假模假式地将动手的人拦下来说:“别打了,别打了啊,再动手全都扭送衙门!”
  如此一来,大家发泄了一口气,贺松年也得到了教训,两全其美。
  童少悬和唐见微趴在童氏食铺的二楼,一边喝茶一边看热闹。
  童少悬再次感叹,从阮逾这儿她可是学到了不少实操的干货。
  贺松年落入阮逾手里,又是连夜苦审,将这些年干过的所有缺德事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阮逾审完他之后,并没有觉得有多开心,他到已经开业的酒楼来找童少悬和唐见微,跟她们说:
  “佘永明在夙县的这五年里贺松年没少贿赂他,可是对于军资一案,贺松年是真不知情。他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地头蛇罢了。”
  看得出来阮逾很失落,酒一口一口地喝,眉心就没舒展开过。
  唐见微知道他在愁什么。
  阮逾虽是才俊,可能被派到夙县来处理这么棘手的事情,恐怕也并非他自愿。
  侍御史虽说是御史台的人,可毕竟只是个从六品。
  好事落不着他,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得他来收拾。
  转年阮逾已然四十,再不抓住时机往上爬,只怕没精力爬了。
  虽是博陵阮氏一脉,可阮氏能人这么多,即便互相帮扶,但高位就这么些,阮逾又能排在第几?
  到夙县来查案头疼,却也是阮逾绝佳的时机。
  和吴明砚一样,都想要查处军资大案,以悦圣心。
  可惜到最后除了沈约带回来的,圣上或许已经知晓的那些消息之外,没有别的收获。
  难道他一辈子都得待在夙县了?
  唐见微换位思考,要她是阮逾,她也急。
  阮逾那晚喝得有点多,敬了童少悬好几杯酒,嘱咐她去了博陵之后好好应考,好好孝敬天子。
  阮逾一双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老夫,就全靠童长思你了……”
  .
  鹤华楼很快因为人肉菜汤和贺松年被抓的事情倒台,家奴散尽庭院贱卖。
  夙县百姓们在第二次被秦六郎弄得毛骨悚然之后,缓了好些日子,直到新年将至才渐渐有了些喜气。
  除夕将近,童氏食铺的除夕宴已经准备妥当,唐见微等着乡里乡亲们亲自来领会黑菌子的魅力。
  而白鹿书院女部贡生的名额,还剩下最后一名没有揭晓。
  已揭晓的四人,童少悬、石如琢、白二娘,以及……
  葛寻晴一拍案几,惊叫:“为何不是我!”
  孔先生将第四位贡生的符牌交给岑五娘。
  岑五娘开心之余,又有点忐忑地回头看激动万分的葛寻晴。
  孔先生冷哼一声:“葛仰光,你也想进京赶考?我看你之前成日吊儿郎当的模样,还以为你不在乎应考之事呢。”
  葛寻晴急道:“我在乎啊!我自然在乎!这段日子我学得还不够刻苦么!我笔都写断了好几支!”
  孔先生道:“临时抱佛脚自然不行。读书,便是要日积月累。你这等水平,若是将贡生名额给了你,回头你也会落榜。不若将此机会让给别的同窗。”
  葛寻晴快急哭了:“孔先生的意思是……我,不能去博陵了?”
  孔先生半睁着眼睛道:“最后一个名额不是还没定下来么。待春假结束之后,你与陈四娘再交一篇策论来。我与院长、孟先生一齐判定。”
  葛寻晴立即破涕为笑:“这么说来,我还是有机会的!”
  孔先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卷起书卷,离开了学堂。
  .
  博陵府。
  细细的雪花从阴沉的天际缓缓飘落,飘进那火龙一般璀璨的夜市之中,很快不见踪影。
  明日就是除夕,即便下了点小雪,街道内依旧人声鼎沸。
  百姓们手中领着置备的年货——胶牙饧、屠苏酒、打算用来做五辛盘的大蒜、韭菜、芸薹等物。
  还有那一条条的红线,准备穿压祟钱给小孩儿的。
  每家每户门前庭燎已燃,将从今夜一直燃到月正,象征着新一年红红火火,消灾去难,明年一整年阖家无病无灾。
  新年的热闹场面里,有一位少女独自骑马,从闹市而过。
  那马通体棕黑,毛色油亮,为了防止马尾甩到泥地沾上脏污,马尾被小心地系起来。
  马尾上翘,一摆一摆的,颇为优雅。
  马上少女穿着一身改制过的碧绿和月牙白相间的胡服,戴着一顶简单的幞头,身披大氅。
  穿着略为中性,但她一张如玉光滑又精致小巧的脸,还是能一眼就看出来她的性别。
  特别是那一双杏眼,本是盈盈秋水惹人疼,如今却蒙着一层让人看不透的冰霜。
  少女一手握着缰绳,姿态优雅从容,一手则慢慢摸向腰间的蛇皮鞭。
  身后跟了她一路的人驾马快了两步,马蹄将脏雪踏烂,赶紧上来,与少女并驾齐驱。
  “这么粗暴作甚,别动不动摸你那鞭子,真怕人。”
  吴明砚嘿嘿地笑了两声,抹着艳红色胭脂的口中呵出两团暖暖的白气。
  少女看了眼今日打扮得格外娇媚的吴明砚,手依旧放在蛇皮鞭上。
  “你跟着我做什么。”少女问她。
  “我怎么是跟着你呢?西市这么大,我也来逛逛,准备点年货什么的。”吴明砚往少女扣着的马褡里看一眼,“你都买了什么东西?”
  少女:“烤饼。”
  吴明砚:“大过年的,你就吃烤饼?”
  少女没应。
  吴明砚继续说:“你姐和你耶娘都挺想你的,这不要过年了么,你不如回去看……”
  没等吴明砚说完,少女便打断她的话,问道:
  “她要娶谁?”
  吴明砚一愣:“我,我不知道啊。”
  少女目光渐渐变冷。
  “嗯……或许可能大概是,澜氏女。”
  少女听到“澜氏女”三个字,原本死锁的眉心居然放松了一些,这放松全然是明了之后的讥讽之意,嘴唇扬起一角:
  “自掘坟墓。”
  留下这四个字,少女快马一鞭,加速离开。
  吴明砚追在她身后:“哎呀,你姐的事我真的不太清楚,就是听了一耳朵而已,你问我我不就说了么!阿姿,阿姿!路这么滑你慢点!”
  ※※※※※※※※※※※※※※※※※※※※
  【隔壁苏爽甜现代文《逢场入戏》开始更新啦,掉落红包中~谢谢大家去捧个场。】
  这是夙县篇最后一章。
  质朴的夙县篇就要结束,下章要进入博陵篇。
  博陵篇会更刺激,更腥风血雨,大家系好安全带嗷——
  【明天开奖,评论冲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