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九風&玉善(下)
  祝九風再一次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上。
  有人将他抱在怀里,防止马车颠簸, 将他颠倒。
  他记得自己很脏,血污不堪……直到他抬头看见了玉善,他忽然就不奇怪了。
  他看着玉善,玉善也在看他。
  她过了很久很久,才对他道:“我们离开京城了。”
  祝九風看了她一会儿,挪开了目光, 问道:“你怎么没死?”
  他的语气很是平静,同他知道玉善死的那一刻有着天大的差别。
  玉善道:“圣上他在我出京之后便派人暗杀于我, 为的便是让我脱离公主这个身份,让我永远自由。”
  祝九風听了这个答案,没再说话。
  玉善的婢女则在暗中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到了地方,有个准备好的新宅。
  婢女素罗低声同玉善道:“只能委屈公主先住在这儿了。”
  玉善提醒她道:“不要再叫我公主了。”
  素罗心中甚是难过,小声地答了个“是”。
  玉善安排仆人给祝九風清理过身体, 又请来大夫给祝九風看病。
  大夫说, 祝九風那条腿原本还不至于, 但他待的环境太恶劣了,伤口又化脓, 只怕以后也不能正常走路, 哪怕治好了, 也会多少有些瘸拐。
  玉善听完之后, 便进屋去看祝九風。
  祝九風洗干净后, 洁净的皮肤上才叫人看到了更多触目惊心的伤痕。
  “你想要我怎么报答?”
  一旁素罗直接被他这话给气哭了,“你没有良心!我们姑娘为了你什么都没有了, 为了你连命都不要了, 你为什么还是这样的态度对她?!”
  祝九風没有回答, 玉善让素罗下去,素罗才哭着跑出了屋去。
  玉善并不在意婢女的话,她只将桌上放凉了的药端来喂祝九風。
  她喂一口,祝九風就喝一口。
  玉善忽然开口道:“你方才问我想要你怎么报答,我确实是有所求。”
  她紧紧地握住瓷勺,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尽量平静。
  “我要你与我成亲,给我一个孩子,之后我就放你离开。”
  祝九風并没有看她,只回答了一个“好”字。
  他回答的速度之随意,甚至叫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听清楚玉善刚才说了什么。
  玉善捧着药碗的双手颤了一下,也低声呢喃了个“好”。
  “那……那我让人装饰一下,不然……不然也太仓促了。”
  她说完便抱着药碗出了屋去。
  祝九風看着崭新布置的帐顶,那双眸里好似也并无任何情绪波澜。
  拜堂那日,素罗让人摆了很多桌椅,想要请附近的邻居百姓们进来热闹一下。
  玉善穿上大红嫁衣,妆容艳丽,她的美丽几乎被衬托到了极致。
  她却只对素罗摇了摇头。
  “不必了,我只是同他要个孩子。”
  素罗怔住,“姑娘……”
  玉善淡声道:“这样就很好。”
  她知道,她的皇弟当初给了她一条活路,是希望她离开祝九風,希望她好好地活下去。
  但……
  这时对面穿着一身新郎服的人便被仆人搀扶了出来。
  祝九風的腿一瘸一拐,玉善正是怕他在意旁人的看法,所以才拒绝了邀请当地的乡邻,但他自己似乎也并不在意。
  他们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直到夫妻对拜的时候,祝东风忽然就不动了。
  玉善掀开盖头,看见他怔怔地望着空荡的席位,她握紧手指,“祝九風……”
  祝九風看了她一眼,“对不起,我方才走神了。”
  素罗差点又被他气哭。
  拜堂的时候走神……就算只是假的,就算他最后真的要离开,难道就连一个完整的美好的记忆都不能留给她们公主吗?
  所有的环节完成,之后便是洞房。
  这几乎是最为安静的喜事,没有祝词,没有喜乐,也没有鞭炮爆竹。
  入夜之后,玉善服侍祝九風,她换下新娘的衣裙,洗漱之后便蹲在床边要替祝九風脱了鞋,被祝九風阻止。
  他目光淡淡地看着她,“你从前到底也是公主,何至于……”
  玉善低头,低声道:“即便还是公主,我嫁给了你,也一样会喜欢亲自服侍你……”
  她的心思都在字里行间,她刻意加上了喜欢二字,不是因为她不是公主了,也不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要卑于夫这些理由,才要服侍他。
  她是因为喜欢。
  一番收拾之后玉善才上了榻去。
  她知晓这个环节才是最磨人的。
  她紧张地去解祝九風的衣服,却被他按住了手。
  玉善被烫到一般缩回了手,她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我以前还是个公主,但现在……我连个公主都不是了。”
  她的意思祝九風很明白。
  他微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在他面前如此卑微。
  就算她现在不是公主了,她有一个健康完整的体魄,她很漂亮,她的美更是那些闺阁里的女子所没有的。
  即便她不是公主,她也一样冰清玉洁。
  他就是泥沟里的臭虫,他怎配她看上?
  他的唇角颇是自嘲,连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他都想不明白,玉善为何会这样待他。
  “我从前……一直都只是想要利用公主。”
  玉善摇头,“没有,你一次都没有。”
  他每一次都在抗拒她。
  不论是在无相馆前替他挡剑,还是去了监牢里将他救回来,他都从未让人知会过她半分,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去做一切。
  但即便如此,他仍旧在抗拒她。
  他似乎一点都不想与她产生牵连,甚至……甚至偶尔会让她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厌恶。
  玉善慢慢攥紧了被褥,但仍是温柔同他道:“我那天之所以不在皇宫,也是你告诉我,你的身子不好,希望有人代你去寺庙祈福。”
  “我那时在那寺庙里祈福了许多日,才避开了太后的陷害……”
  祝九風并没有否认,“公主帮过我无数次,我并没有希望公主就这样死了。”
  玉善微微颔首,“这样就够了。”
  她去解他的衣,却仍被他按住。
  “这样的事情……公主不适合主动。”
  “我知道……”
  玉善眼中含了泪,“我要一个孩子,你给我一个孩子,我就放你离开。”
  祝九風仍是同一开始答应她的那样,答“好”。
  他按住她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气,玉善微微惊讶,却并未抵触他。
  他的腿还没好,颇有些吃力地翻身压上了她,她则一动不动任由他推倒自己。
  “你害怕吗?”
  她摇头,掌心却紧张地生出冷汗,呢喃道:“我只是……觉得我好像在做梦。”
  祝九風道:“我也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我竟然敢冒犯公主……”
  他抚了抚她的眼睫,轻声道:“既然是梦,那就闭上眼吧。”
  闭上眼睛就不会再那么怕。
  兴许也可以让这场看起来很是虚无缥缈的梦,再长一点。
  玉善很争气,只那么一回,便怀上了。
  当大夫把脉出了结果之后,玉善便很忐忑地看向祝九風。
  祝九風什么都没有说,无悲无喜的模样,令她心底微微失望。
  当天晚上,玉善睡在里侧,祝九風睡在外侧。
  熄灯之前,玉善问祝九風:“你就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祝九風瞥了她一眼,温声道:“睡吧。”
  然后蜡烛便被人吹灭。
  第二天早,祝九風起得很早。
  他并没有知会过任何人,头一次自己独自走出了家门。
  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
  祝九風打量着同样热闹的街道,但这里的人,每个人脸上都是满满的幸福,似乎这样自给自足的生活就可以获得很多的快乐。
  这就是宝婳当初同他描述的生活吗?
  他并没有停留,一瘸一拐地朝着长街的另一头走去。
  素罗发觉祝九風不见了,便焦急地去找玉善。
  可玉善并未起身。
  素罗失望透顶道:“他走了,他真的走了……”
  玉善睁开了眼睛,她的眸里始终很清醒。
  她早就醒了,也早就察觉祝九風起身离开了。
  她语气轻轻地同素罗道:“我知道了……”
  “知道就去追啊,实在不行……把他杀了也不要放他离开,他就像一条毒蛇,实在太冷血太无情了!”
  素罗这回是彻底忍不住眼泪了,她们公主实在付出的太多了啊。
  她焦急地催促着玉善穿好衣服,替玉善盘了个简单的妇人髻。
  好在府上出去找的仆人回来告诉她们,祝九風当下还停留在一个寺庙里,尚且还没来得及离开。
  “姑娘,咱们过去找他……”
  玉善迟疑地点了点头。
  她们去了那家寺庙,便在香火缭绕的大殿中看到了跪在蒲团上的祝九風。
  他一早上,似乎在那里跪了很久。
  他察觉到了玉善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才起身出了大殿。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他的语气如同往常一般。
  玉善低声道:“我是想给你送点盘缠来……”
  她话未说完,就被素罗大嗓门打断。
  “你想抛弃我们姑娘是不是?”
  只要他敢说是,素罗就要卷起袖子来跟他拼了!
  可祝九風却说“不是”,让素罗愣了愣,疑心他是不是看出了自己的念头。
  祝九風身上浸染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气息。
  像是这大殿中的佛香,又像是他自己的气息……
  他看着门口进进出出的老人,妇人,男人,小孩,他们都有着一张张虔诚的面孔,对生活充满了盼望。
  “我只是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我怕……”
  玉善问他,“你怕什么?”
  他瞥了一眼她的肚子,没有告诉她他怕什么。
  他只是道:“我日后会时常来这里跪拜几个时辰,我希望可以给孩子……还有公主祈福。”
  他希望玉善与孩子这辈子无病无灾,再无苦难。
  至于他自己,并不需要得到佛祖的宽恕。
  “死后,我一人独坠地狱就好。”
  玉善却下意识道:“不,你去哪里我都陪你。”
  她说完这话,却又迟疑问他,“你真的不是想离开?”
  祝九風反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她小声道:“那天……你并不想同我对拜,我知道……”
  祝九風想到那日的情形,又不由地微微出神,语气轻缓道:“我那时候看到空空荡荡的庭院时,好像看到了很多人。”
  玉善愈发诧异,“人?”
  庭院里当时可是一个人都没有的。
  她有些紧张地握住了他的手,将他紧紧牵住,颇有些试探地想要将他往家里领去。
  他抬脚,从容跟上。
  玉善却想到自己从前听人说,一个人只有在临死前才会看到很多很多根本不存在的人……
  她心里很怕,很怕他想不开。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愿?”
  她在路上忽然问他。
  心愿?
  他没有回答。
  他在他们昏礼那日也并不是不高兴。
  而是有那么一个瞬间。
  他在空荡的宾客席位上看到了祝东风,秋梨,宝婳,还有从前那些为他死去的部下与旧友……
  他看到他们心无芥蒂,笑容纯澈,他们朝他举起酒杯,祝他新婚大喜。
  他们都笑望着他,好像一直在他身边,从未离开。
  他那时候就知道,他的心愿,这辈子都不会有实现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