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梅襄抬了抬沾满宝婳涕泪的袖子。
  他的瞳仁乌黑,幽幽地凝着宝婳,却勾起唇角,若春风拂面般,令人微醺。
  温良如玉的公子拈起匣子里一张银票,让宝婳一时不知该多看银票一眼,还是该多看公子一眼。
  然而公子的眉眼霎时凝结上寒霜,将那银票揉碎,对着水面张开了手心,纸团入水即湿,沉入水底。
  “宝婳,你真是好样的。”
  宝婳心口一痛。
  眼见着梅襄抽出来第二张,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那银票轻扯成两半,毫不留情地抛进水里。
  “我该不会是脑子被驴踢了,才要给你准备银票。”
  他冷笑着,森森地望着宝婳。
  宝婳心痛摇头,口中喃喃道:“不要……”
  “不要这样啊,二爷……”
  梅襄又摧毁了一张,冷笑连连,“该死的东西,死来死去都死不掉,还以为你是个有福之人。”
  宝婳抖着唇,近乎央求道:“二爷……”
  梅襄捏着一叠碎片拍了拍她的小脸,语气温和,“原本这叠银票够你买许多小相公放家里了,可如今全都没了……”
  他仿佛心情极好,问向宝婳,“宝婳,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苦命呢?”
  宝婳自己说的这句话,不过短短一瞬,他就证明给她瞧了。
  她为什么这么命苦。
  还不是她自己作的!
  宝婳再忍不得,顿时哭着一把抱住梅襄的胳膊,“二爷要撕就撕我吧,别撕银票了!”
  “怎敢呢,我可是宝婳你的噩梦,你这么厉害,方才差一点点就将二爷气死了,亏得你手下留情,才叫我留了口气苟延残喘呢。”他咬牙切齿地说。
  宝婳鼻头发酸,忽然觉得自己的命真的好苦。
  她挂在梅襄手上,颤着手指想要将他手里的银票夺下,伸到一半却忽然没了动静。
  她软软地阖上眼,似乎耗光了力气。
  不过也很有可能是悲愤过度。
  管卢诧异,“宝婳姑娘怎么晕了?”
  梅襄扫了她一眼,假死了两天一口东西都没吃过,不晕就怪了。
  外面风清景明,柔风拂面。
  在这里,几乎与世隔绝一般,京城与皇宫的兵荒马乱半分也没有打扰这片宁静的地方。
  “外面的事情,都结束了吗?”
  “都结束了,镇边大将军正在协助天子收拾残局。”
  “那就回去吧。”梅襄忽然说道。
  管卢听到这话,顿时小心翼翼问:“二爷现在要回哪里?”
  梅襄挑了挑唇,面色微嘲,“当然是宣国公府。”
  管卢心神微凛。
  外人都说鼎山王半个月前造反,背地里有不少人与他狼狈为奸。
  其中的一个名字便是宣国公府庶出的二公子。
  听说忠正耿直的宣国公亲自找到了梅二公子,掌掴了他一个耳光。
  忠孝世族出了一个无耻的反贼,险些令宣国公府蒙羞。
  亏得鼎山王养子受命于少帝,大义灭亲,在鼎山王起事的关键时刻,将他的头颅斩下,带着满脸的血渍抱着鼎山王死不瞑目的头走进大殿。
  梅襄听到这一切似乎也并不觉得意外。
  他回到宣国公府去见宣国公。
  宣国公难得没有饮酒,神色清醒。
  “梅襄。”
  宣国公念了他的全名。
  “父亲,我回来了。”
  梅襄淡声应道。
  “你闹出与手足争丫鬟的丑事,就是为了去支持鼎山王起事造反?”
  “是。”梅襄倚坐在椅子里,唇角含笑。
  宣国公面色沉重地看着他,忽然发笑,“当我老糊涂了是吗?”
  “听说鼎山王此番布局周密,他攻入皇宫之时,平定北地的镇边大将军及时回京救援,可鼎山王早有防备,准备了三万精兵应对。”
  宣国公说着,看向梅襄,“你猜,后来怎么了?”
  梅襄抿唇不语,他又说:“后来鼎山王手下近乎一半的兵士所持的兵器,在对敌以命相搏的时候,没几个回合便断裂残损,如失鸟翼。”
  试问两军对阵,失去兵器的士兵会如何下场?
  此事颇为诡谲,却被百姓纷纷认定是天命所向。
  “你为鼎山王打造兵器为何要偷工减料?”
  宣国公似笑非笑地望着梅襄,发觉二儿子随着他揭露的事情,面色隐隐结霜。
  “父亲,劝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
  梅襄冷冷地看着对方。
  宣国公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好极,好极!你果然奸滑狡诈,连你亲父都被你给蒙骗过去了!”
  谁能想到,打败敌人最好的方法竟然是将自己成为敌人信任的后背。
  然后在紧要关头往对方后背捅上一刀。
  这样佞恶的手段,只怕十个鼎山王都料想不到!
  梅襄年少时便出众,自幼入宫为年幼的少帝侍读。
  后来他却因为陪少帝狩猎中坠马吓破胆子,从此病弱不堪,深居简出默默无闻。
  如今看来,他能为少帝做到这般地步,显然是别有内情。
  宣国公却高兴得很,高兴于他的城府之深沉,无人可勘颇。
  高兴于他如今能有凌驾于宣国公府之上的能力。
  梅襄脸色愈发阴沉。
  “梅襄,只要你肯收敛,我可以将你同嫡子一般看待。”
  只有嫡子可以承袭他的爵位。
  “呵……”
  梅襄不耐起身,将一块玉佩丢在宣国公脚旁。
  “父亲还是收起自己的心思才是。”
  宣国公低头看去,发现那是他当日给那个名为宝婳的丫鬟的信物。
  “她死了?”
  梅襄勾唇,“没有,父亲将这么重要的玉佩给她,就是想叫我冲动之下杀了她不是吗?”
  宣国公掌掴他,激怒他,在他看到宝婳拿着宣国公的信物之后,怎么会容得下宝婳这粒沙子呢?
  他杀了宝婳,宣国公便可松口气。
  因为他优秀的三儿子很是喜欢这个丫鬟。
  两个芝兰玉树的儿子为一个卑贱的丫鬟身上沾染了丑事污点,宣国公自然不会答应。
  父子俩互相设计,可惜梅襄并没有叫宣国公如愿。
  “父亲,这件事情没有完,你不要以为,我会轻易饶过谁,你护得了他们一时,护不了一世。”
  梅襄不恼了,冰冷的眉宇间反而堆出愉悦,“落到我手里之后,我会叫他们生不如死。”
  他说罢离开。
  宣国公的笑容也因他这句话彻底凝结。
  “这该死的逆子……”
  宣国公咬牙,可眼里却全然是无奈。
  他身边的心腹说:“国公爷,他这样一条道走到黑,只怕也没人能劝得了他了。”
  宣国公若有所思道:“他是我的儿子,我会叫他想明白的。”
  这厢宝婳幽幽醒来,丫鬟忙端来稀粥给她。
  宝婳迷迷糊糊地,喝了两碗之后,终于感觉自己回到了人间。
  她怔怔地打量周围,发觉这里就是她再习惯不过的宣国公府。
  宝婳愣愣的,甚至要以为自己出府的那段时日只是在做梦而已。
  “宝婳姐姐,你同二爷外出的日子里,三爷过来寻过你几回呢。”
  丫鬟一脸八卦同她说道。
  宝婳错愕,随即问了她一些事情。
  丫鬟便什么都说给她听。
  什么鼎山王造反,少帝太后身陷囹圄,鼎山王养子大义灭亲,危难之际忠臣搭救,再有天上神仙庇佑……
  总之,愣是让差点吓尿裤子的少帝在宫里坐稳了帝位。
  还听说鼎山王跪在养子面前许诺帝位,养子都不为所动,为了报效朝廷,维护黎民百姓,心痛而果决地斩下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养父脑袋。
  而忠心耿耿的镇边大将军回到京城,神勇无敌。
  大将军一刀下去,砍断了十个小兵的兵器,又一刀下去,一排小兵被他拦腰斩断。
  此番平定反贼,大将军与祝九風几乎抢尽了风头。
  “听说大将军与祝大人是老天派去天子身边的两颗星星。”
  丫鬟煞有其事地说。
  “什……什么星星?”
  宝婳听得一愣一愣的。
  “可能是武曲星吧……我回头帮你去问问。”丫鬟迟疑道。
  “不用了……”
  宝婳讷讷道。
  她满脑子都在庆幸鼎山王是死了。
  她如今终于明白梅襄当日为什么说造反成功他就要逃命了。
  这时管卢过来,小丫鬟才哧溜跑了。
  宝婳忙起身来,“管大哥……”
  管卢朝她微微颔首。
  宝婳迟疑道:“我什么时候可以回三公子身边?”
  她想自己外出这段时间,三公子指不定要怎么看待她了……
  管卢神色怪异道:“宝婳姑娘还是先让二爷高兴起来,再想着回去的事情吧。”
  宝婳眉心一抽,脑海里不愿意想起的痛苦记忆一下子全都抽了回来。
  她的……银票啊。
  宝婳的心肝都在颤抖泣血。
  等到梅襄一脸戾气地从宣国公那里回来,管卢才告诉他宝婳已经醒了。
  梅襄端了热茶来喝,“她人呢?”
  他正问着,宝婳便从外面进来。
  手里还捧着一件梅襄换下来的白衣服。
  梅襄挑眉。
  宝婳满脸真诚地上前将袖子着重展示给梅襄看,“二爷,我将你的衣服给洗干净了。”
  “哦。”
  梅襄冷冷地看着她,丝毫不为所动。
  宝婳尴尬地把绞得半干的衣服放在旁边桌上,眼尖地看见他杯中空了,便上前去给他的杯中重新斟满。
  “二爷,先前都是我的不对,二爷为人光风霁月,侠肝义胆,我却只顾着与二爷怄气,给二爷添堵了。”
  她硬着头皮将茶水奉到他的手边,梅襄接过来只将茶盏搁回桌上。
  “受不起啊。”
  他的眼睛看都不看宝婳一眼,一点都没有要宽容的意思。
  宝婳小嘴哆嗦着,拳头握紧了几回,最后豁出去一般,对梅襄说道:“二爷……”
  她的声音婉转绵软,含着若有若无的哭音,仿佛撒娇一般,这一声“二爷”叫人听着骨头都微微发酥。
  “宝婳愿意将这些日子赚来的雪花白银,都孝敬给二爷,只求二爷给宝婳一个机会。”
  她说出这话,梅襄终于抬了抬眼皮,愿意正眼看她。
  当初为了一枚铜钱就敢开罪于他,奉出白银,岂不比奉上她自己都更加要命?
  “那可是你心爱的银子啊,都拿来给我,你舍得吗?”梅襄笑问。
  宝婳忍着泪意点头,“舍得的,为了二爷,宝婳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她说完,拧紧了袖子,差点就哭出声了。
  “我……我还亲手给二爷做了午膳,二爷要不要尝一尝?”
  她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委屈地都快兜不住了。
  梅襄挑起唇,却还勉为其难道:“好吧,宝婳,看在我在你心里这么重要的份上,呈上来给我尝尝就是了。”
  “嗳……”
  宝婳迟疑着答应了他,突然间峰回路转,她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打动了他,赶忙就去了。
  管卢看向梅襄,若有所思,“二爷,我这里也有一些银子,可以拿给二爷。”
  梅襄扫了他一眼,微微启唇道:“滚。”
  狗奴才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
  管卢郁闷发现自己效仿宝婳没能成功博取主子的欢心,只好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