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胎换骨
  “蛇毒怎么样了?”朝云说。
  鸿俊调匀气息,毒素仍在,说:“放血疗毒,你陪在我身边。”
  他的体内有凤凰真元,能让他的血肉不断进行重生,换句话说,只要一次不放太多血,便能尽快补上。
  “什么时候行动?”战死尸鬼王说。
  玉藻云担心地说:“还是配合驱魔师罢。”
  鸿俊说:“这是妖族的事,不能再倚靠他们了。”
  鬼王点头道:“很好,狐王,就这么办,我赞成。”
  玉藻云说:“他们决定三月初三,召集所有的妖族成员公开审判你,也即是四天后。”
  鸿俊说:“那么,就定在那时。”
  青雄想利用鸿俊勾结驱魔师这一点,朝整个妖族昭告,并废去他的继承权,并当众处决他。鸿俊记得很清楚,殿上青雄亲口提及,李景珑将在那一刻踏入他的陷阱。但只要他提前露面,李景珑便将有所防备。
  “他说布下了陷阱。”鸿俊皱眉道:“陷阱是什么呢?”
  突然间他想起了一件遗忘已久的事——獬狱!
  “獬狱在哪里?”鸿俊仿佛猜到那陷阱是什么了。
  “地下。”玉藻云道,“你要去看它一眼么?”
  鸿俊正要点头,鬼王却说:“此处耳目遍布,全城俱是你们禽族,一旦离开便将被察觉,须得等待时机。”
  鸿俊只得暂时放弃去见獬狱,鬼王与玉藻云则前去准备召集部属,预备在四日后朝青雄展开决战,要躲过鸟儿们的监视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鸿俊记得昔时在曜金宫里,重明与青雄都有着天罗地网般的耳目,能通过飞鸟监视太行山附近的一草一木,并从宫内花园中的那口水池里,窥见鸟儿双眼所见的一切景象。
  他反复提醒玉藻云与鬼王必须一切小心,两名妖王才各自离开。
  阴暗天空下,春寒未过,无人居住活动的洛阳倍添阴冷,朝云在屋内点了火盆,鸿俊便与他安静对坐,鸿俊以锋锐的小刀割开手臂血管,紫黑色的毒血源源不绝地流淌出来,令他有点晕眩。
  外头万籁俱寂,静默无声,唯独小雪四处飘飞,与血液滴在铜盘里的清响,一滴,一滴,顺着鸿俊的小手指头流淌下去。
  “喝吧。”鸿俊朝朝云说。
  他的血液中有凤凰真元,能促进肌肤与血肉的再生,同时身体内的血也充斥着巴蛇的毒液。但朝云是不怕这毒素的,恰好鸿俊全身换血,而朝云饮下他的血液,令破碎的皮肉组织再生。
  朝云喝之前看看鸿俊,又低头看那铜盘。
  “陛下。”朝云仿佛有点儿发抖,说,“我喝了您的血……”
  “就是我的妖啦。”鸿俊打趣道。
  朝云从未想到过竟是有一天能喝下鸿俊的血液,在妖族里,这举动无异于宣示了一种奇妙的共生,犹如产生了某种血咒之誓。然而对鸿俊来说,这只是顺便,他一边想着若是鬼王饮下这充满凤凰真元的血,是不是能修补肉身……一边示意朝云趁热喝。
  朝云饮下后,开始闭目运功,末了,鸿俊眉头微皱,问:“有用么?”
  朝云忙答道:“当然有用!鲲神朝旱魃许的承诺,就是喝下您的血,吃下您的肉。”
  鸿俊点了点头,没想到重明留给自己的真元,竟是如此强悍。他感觉到毒素随着血液的流失被排出了不少,气息阻碍有所减轻,而胸腔中的一团火焰,正调动他的四肢百骸,重新造血。饶是如此,一次放出太多鲜血也令他全身发冷,不住打颤。朝云忙找了被褥过来,裹着鸿俊,两人倚在廊下,望向苍白天际。
  “睡会儿。”朝云说。
  鸿俊摇了摇头,沉吟良久,朝云担心地说:“怎么了?”
  鸿俊答道:“我在想,鲲神、青雄、还有未来。朝云,我错了么?”
  朝云眉头深锁,凝视鸿俊,一脸不解。鸿俊有些话,不能与李景珑说,不能与裘永思说,也不能朝驱魔司里的伙伴们说。面对朝云时,他就像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于是他把与青雄的交谈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他,最后笑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向你说这个……我还记得赵子龙告诉我,当初离开天魔时,你是投奔曜金宫来的。”
  朝云点点头,而后道:“我……我有许多话,不知咋说,但我与赵子龙一般,我们早在一开始,就觉得陛下您……和别的妖王都不一样。”
  “这种不一样很重要。”朝云认真说,“非常非常重要。我……嘴太笨了,不懂怎么说。”
  “你也是大妖怪了。”鸿俊喃喃道,继而笑了起来,又道:“再修炼一阵子,说不定你也化龙了。”
  朝云正要说什么时,鸿俊突然又说:“朝云,答应我。”
  鸿俊这么一说,顿时让朝云十分紧张。只听鸿俊道:“答应我,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你都得活下去,替我守护圣地。”
  朝云道:“陛下!您绝不会……”
  鸿俊阻止他再说,注视朝云绷带中的双目,重复道:“不管我们有没有危险,能否战败鲲神,天有不测风云,你须得答应我。”
  朝云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鸿俊便笑了起来,说:“我们会赢的,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对此有着奇怪的信心。”
  朝云低声道:“我知道您不愿意与青雄大人开战。”
  鸿俊喃喃道:“没有别的路了……话说,你觉得,袁昆能知道这场战役最终的结果么?”
  事实上从长安之战结束后,整个驱魔司中谈论得最多的就是鲲神的“预知未来”之力。鸿俊被裘永思与李景珑、莫日根等人翻来覆去地说,总是说得有点迷糊。但青雄的话无意中在某个程度上启发了他。
  鲲神所见,乃是鸿俊当着全体妖族的面,被审讯与处决的未来,而李景珑预备再上演一次怛逻斯行动的戏码,恰好踏入了青雄的陷阱。
  但如今的“诱饵”被偷梁换柱,换成了杜韩青,鲲神已预见了这一切,还是说目前发生的事情,已经在鲲神的预知外?
  “我觉得鲲神没有预见到您逃出来了。”朝云小心翼翼地说,“因为在圣地时,我偷听到了他们的一句话。鲲神”
  鸿俊随驱魔师们离开圣地后,朝云与鲤鱼妖各吞食了半枚巴蛇内丹,身体都产生了奇特的变化,妖力变得更强大。在这妖力的驱使之下,朝云开始蜕皮。他们藏身在石笋林深处,而那一天恰好青雄与袁昆沿着河畔走来,谈论妖族之事,其中便有不少牵扯到了鸿俊、李景珑与驱魔司。
  青雄瞒着鬼王、玉藻云,预备传讯予旱魃,让旱魃将鸿俊制住并抓回中原,鲲神则更狠,背着青雄,下了第二道命令,让旱魃直接吸食鸿俊的血肉,将他了结在西域。
  两名妖王一时竟忘了还有蛰伏在圣地的朝云,而下决定后,鲲神便使用法术,探知这次行动的结果……
  “也就是说。”鸿俊喃喃道,“鲲神看见了结果。”
  “一个瞬间。”朝云解释道,“鲲神只能看见碎片一般的瞬间。”
  “我懂了。”鸿俊刹那就知道了鲲神的法术原理,他低声说,“他必须先定下某时、某处,我想起来了……那天他让我看见未来的某一天,长安、家里一幕……”
  朝云并不知鲲神施法后,窥探到了哪个时刻的未来,但这景象,必然告诉了他其中产生的变数。于是青雄与袁昆经过推断,得知是朝云走漏了风声,马上掉头搜寻朝云的下落。
  朝云正在蜕皮的生死关头,险些死在了青雄的手中,先一步修炼成形的鲤鱼妖马上带着它沿水道逃脱,但鲲神是水族之王,力量无处不在。鲤鱼妖只得带着它上岸,朝云却让他不要再管自己,先去救鸿俊。
  于是便有了咸海畔的一幕。
  “鲲神窥探未来,需耗费力量。”朝云道,“我告诉狐王后,狐王的推测是:他不可能把每一个时刻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能根据看见的某一幕,来推断它发生的前因后果。”
  鸿俊喃喃道:“与那天回长安路上,他朝我施法时的说法恰好一致……我感觉脑子清醒了不少,可以放血了,来罢。”
  “再等等吧。”朝云担心地说。
  鸿俊摆手示意无妨,如是数次,每当他一恢复后便尝试着放血,其间他始终思考着鲲神的法术,并与朝云反复讨论,发现他所想的,有许多与玉藻云对朝云的追问不谋而合,甚至许多问题玉藻云已做过慎密的假设,才设计了这个李代桃僵的计策,把真正的鸿俊调换了出来。
  夜半,外头狐狸轻轻地敲了敲窗,朝云忙把玉藻云放进来。
  “怎么样?”玉藻云见鸿俊脸色苍白,十分担忧。
  鸿俊示意无妨,玉藻云又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伙伴们已经到了,就在龙门山下。”
  鸿俊顿时窥见了希望,然而顷刻间,另一个念头浮现,将他的冲动压了下去。
  “景珑不知道被囚禁的那个不是我。”鸿俊说。
  “不错。”玉藻云的狐狸眼睛眯了起来,像是在笑。
  鸿俊道:“先别告诉他我在这儿。”
  玉藻云摆了摆尾巴,说:“看他怎么行动?”
  鸿俊点头。
  “很好。”玉藻云由衷地赞赏道,继而后退一步,答道:“明天一早我让韩青套话去,先与你相好的商量看看,你挺聪明嘛。以后谁再说咱们家陛下笨我跟他急。”
  “什么意思?”朝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朝鸿俊问,“为什么不见李景珑?陛下?”
  鸿俊终于也笑而不语一次了,摆手让朝云不必再担心,直到深夜,毒素已渐厘清。鸿俊便先自睡下,心中仍翻来覆去思考着鲲神、李景珑,不知玉藻云与他们接上头后,会怎么说。
  一觉睡醒后,一身力气又回来了。朝云则对着镜子,解下缠在身上血迹斑斑的绷带。
  “你好了!”鸿俊既惊又喜。
  朝云已不再是当初蛇形模样,他的外貌发生了明显的改变,双目轮廓缩小且变得更合适,眼睛化作黑色,不再现出猫眼狭缝。身材变得更匀称了,手脚上鳞片亦已褪去,兽性彻底去除。
  他怔怔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鸿俊上前,擎着他的下巴让他微微张口,朝云舌头在唇边舔过一圈,红润的唇舌已完全与人族一模一样。
  鸿俊笑道:“看来大伙儿修炼成人以后,都挺好看啊!”
  先是禹州、再是朝云,一旦脱胎换骨,获得人身,都成为了美男子。这是大妖怪的常态,朝云脸色微红,又要朝鸿俊行礼,鸿俊忙自摆手。而就在此时,鬼王的声音在房外道:“皮囊不错,堪当少年少女们的梦中情人。”
  朝云忙穿上衣服,鬼王先是朝鸿俊行礼,鸿俊知道一夜计议后,他定有安排,便让朝云留下接应,与鬼王离开了洛阳驱魔司。
  外头备了两匹马,鬼王示意鸿俊翻身上马,问:“感觉如何?”
  鸿俊答道:“毒暂解,法术用不出。”
  鬼王策马带路,在前答道:“赢得战争最重要的,往往不在你的修为与法力如何高强,胜败早就注定,决定这一切的,是你的那颗心。”
  鸿俊答道:“这听起来像李景珑会说的话。”
  “那孩子比你更清楚。”鬼王说,“没有了法术就不会打仗,是件很危险的事。不错,与金翅大鹏鸟、鲲王相较,我等十分孱弱……”
  鸿俊注视鬼王的背影与他在雪中翻飞的披风,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鬼王与玉藻云仿佛比他想象中的更有信心。而这种信心,竟隐隐约约与李景珑有着殊途同归之境。
  “……但天命在我们这一边。”鬼王续道。
  那是一种极难说清的感触,鸿俊甚至有个念头,效忠于他,并不全因他是重明的正统继承者,而是在冥冥之中,鬼王、狐王与他们的理念有着相近之处。而若说正儿八经的立场,鸿俊的立场向来是不分明的。如此执着的人只有一个:李景珑。
  换言之,与其说他们支持自己,不如说,鬼王与狐王在某个意义上所真正认可的人,是他背后的李景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