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咏何琅琅(7)
  七百年前,天下月楼 、卫、付、三国鼎立。
  为剿长生一族,三国联合进军。谁料在得胜关头,夜城围剿失败。
  三国兵力财力受损,国内动荡不安。
  直至三国分裂成九国。
  至于九国,现如今争霸了几百年,也已经又重回了三国。
  这期间的战争更是数不过来。
  曾经有传闻说:守昌为何以一座城的名字来命名一个国,就是因为守昌原来就只是一座城池,后来几场战役打出半壁江山。
  更有传言:当时的月楼国之所以节节战败,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军中有奸细。因此皇帝赐死了很多人。
  可月楼还是消失了。两百年前,随着其他五国一起被吞并。
  分分合合,打打杀杀。史册只字片语写了薄薄一本,就这么枯骨成沙,时间也过了百年。
  ……
  两百年前。
  迷离夜雨淋淋下,江南因为兵戈也不再富硕。
  已是盛夏。何琅遇见林芝书的时候正是雨停时。
  “你们看!又是他!嘿嘿嘿…怪胎!我娘说他出生时就克死了爹娘——”
  “就是,我娘也说了,我们不和他玩。”
  “他的力气可大了,上回我们五个人把他绑起来打才打过的。”
  “哎呦~我说下回叫上我。”
  “哈哈哈,好啊。”
  嬉笑中,何琅只是不说话,一人去打水。
  与那些人说的一样,他经常想,也许自己就是一个怪胎。所以才没有爹娘,只是奶奶一个人养着他。
  心里于是就生出这般的心思,那就挨打好了,最好打死了。活着聊然无味,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就在那个雨天,他被六七个人围着打,他动也没动。
  淋着雨,看着血从他下巴上流下来,融进水里。
  可就在这时候,一个穿着白袍的人忽然出现了。
  那群人让他几招打跑。
  不知为何,雨声减弱。那白袍人蹲在他面前,道“你不知道还手,那就自己起来。”
  明明是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可何琅听了,却感觉心里难受的不行。
  “好了,你比我小,我扶你。”白袍少年废了好大力气搀起他。
  何琅木着一张脸,就这么傻站着。
  “你看你,都流血了!”少年嗔怪似的,自己碎碎念道“欺负个百姓孩子真是厉害!有本事打仗去!还有你……”少年撕了自己一块衣服,在何琅的头上包着伤口。“你是不是疯了?不还手想死啊!”
  “嗯。”何琅低头。
  “你说什么?”少年皱眉 “想死?想死也不能白死!”他明明也是稚嫩的脸,但是一本正经道“要死就去保家卫国去!咱们一道?”
  何琅终于抬头看他,雨停了,柔光穿过树叶,正落到少年的白袍和脸边。真的是……很好看。
  好看到直到他死了,也不敢忘。
  可惜何琅没有和他一起走,奶奶病重,他必须留下。
  ……
  “我叫林芝书,你叫什么啊?”临行前,少年翻身上马。
  “何琅。”树荫下,迎着细碎的阳光,他道。
  少年笑,“疯咏何琅琅?嗯,记下了。我等你来啊,等你做将军。”
  ……
  何琅曾经在他临行的前一晚对着神像许愿,求他们相遇。
  可他们还是失散了。
  ……
  次年何琅参军。
  几经辗转,受了很多苦。
  为了活下来,他喝过死人的血。也曾经,身中数箭躺在死人堆里被雨淋醒。
  他立了很多战功,自然也杀了很多人。
  可是,他经常在雨夜因为旧伤而疼醒。脱了衣袍,自己缠上一层层白色的纱布。睡意全无,他就坐起身,一遍遍问自己“我的林芝书…你在哪里啊?”
  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受了很多伤?
  不过你别怕,我马上就来找你了。
  你不要怕。
  不要怕……
  ……
  他也深知,这月楼军,不是什么一心保家卫国的队伍。爬的高一点,就感觉恶心。
  无数次打算弃甲归田又心存桎梏,因为他经常梦见,梦见一个白衣少年高高瘦瘦,就站着他面前。他想抱他一下,可是一只暗箭就这么穿过他的胸膛。
  “林芝书!!!”他会忽然就睁开眼,也不管满头冷汗,只是用他满是厚茧的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心里疯狂的喊着那个名字。
  在一次梦见林芝书之后,他想起了他们分别的时候。
  何琅忽然想做将军。
  他更加不要命。别人都说他疯了。
  可是仅仅五年,何琅官拜将军。
  将士们不敢与他多说一句话,因为谁都知道,这个将军很是奇怪。
  比如,他身为将军,却会花上三天三夜亲自把军队名单看一遍。
  比如,他一个粗人,却会整天念叨着几句诗。
  比如,他杀人如麻,却在屠城时用身体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年挡下一刀。
  直到月楼终于再一次变了天,皇帝怀疑朝廷里藏着守昌的内应。满朝文武都受了牵连,甚至有的直接被抄了家。
  何琅奉命去边境抄过一个将军的家。连同亲戚仆人,一共三百四十五个人。都跪在院子里,带着铁链子。
  他是将军,站在阁楼上准备看戏。
  可就在混乱的人影中,他看见一个人。然后忽然打碎了杯子。
  “这抄的是谁?”他随手抓了一名副将。
  “回…回将军…是林将军的家。”
  何琅又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放了林家三百多人。驻守在那里许久。
  ……
  何琅潜进林家时,正看见林芝书苍白着一张脸坐在台阶上。
  还是那袭白衣,还是那样的眉目。在夜晚,更显好看。
  “为什么…为什么不来找我啊?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何琅已经长的比他高许多,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打不还手的孩子。但他还是不敢过去,一个人顺着柱子蹲下,忽然就泪流满面,“还好…还好你没事,林芝书……”
  林芝书发现了他,轻手轻脚的挪过去,生怕是今早来杀他们的人。
  可偏偏正好,正好月光透过云层,正好那人抬起脸。
  “啪。”手里的陶瓷碎片无力滑落。
  “你……你…何琅……”也不知道两人对视了多久。
  林芝书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不过他终究还是过去,蹲在何琅面前,语无伦次道,“我…我们分开以后……我爹就把我抓回家了…然后我就生了一场大病…我……何琅……”
  “林芝书。”何琅的声音已经不再带着清亮,反而是比他更低沉。
  “我…是我……是我不对。”这几个字,被他叫出来,林芝书只感觉心头一紧。他伸手过去,却被何琅握住!
  “我想去找你…但是……啊!”好像还想再解释,但话没说完就被对面的人推倒在地上。
  “林芝书…我恨你。”何琅按着他的手,低头狠狠向林芝书咬下去。
  “唔!何……”苍白的脸上忽然有了血色。
  ……
  第二天,驻扎的军队连夜离开了。
  第三天,三军最年轻的将军被狠狠参了一本。
  第四天,将军承认自己是内奸。
  第五天,将军被下令抄家。
  可是……哪里有什么家可抄?没有任何藏匿的财宝,没有一处良田美宅,甚至…二十六岁的将军一房妻室也没有。
  三军将士都怀疑,这个将军到底是为什么才来的?
  “对啊…为了什么来的?”何琅孤身一人立在刑台的时候也问过自己。
  “既然没有家人,那就一个人受吧。”副将已成将军,下令凌迟三千再斩。
  一刀,两刀……
  每受一刀,何琅就问自己一回。“到底…为了什么来的?”
  三千刀,最后手指都要划上几道。
  他问了两千九百九十九遍,每一次都只是想起一个人。
  他以为自己错了。
  最后一刀的时候,他的脑子已经浑浊不清,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可是那时几乎丧失了听觉的耳朵,却回荡起一个清晰的声音。
  “你是不是疯了?不还手想死啊!”
  “我叫林芝书,你叫什么名字
  啊?”
  “疯咏何琅琅?嗯,记下了。我等你来啊,等你做将军。”
  “真是…疯了……”他心想,最后一遍还是他。
  “将军,您上路吧。”刽子手拿刀的手既然在颤抖。因为,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大雨倾盆而下。
  “林芝书……我…爱……”没了知觉的人,用尽力气才念出了几个字。
  雨声中,血开成花。
  那个被何琅救下的少年想为这个惨死的将军立一座墓碑。
  雨势浩大,副将也已经满意的回去。剩下的都是死去将军的旧属。他们也就同意了。
  少年刚走上刑台,就听见马蹄声飞奔而来。
  众人看去,只见一个白衣少年翻身下马,直接向刑台跑去。
  “你们不许碰他!”白衣少年大叫道。
  想要挪动尸体的人都不敢动了。
  “你凭什么!你是……”那个少年转身,但在看见来人的时候,他终于知道,当时的将军为何要替他挡那一刀。
  说来,还不是眉目相像。
  “都走开!!!你们…你们把手拿开!……拿开……”林芝书跪在刑台上,疯了一样的叫喊。
  “何琅…”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慌乱的脱下外袍,替刑台上的人盖好。
  “你流血了…何琅……你怎么又…又受伤了?”
  “那晚你……你不是答应我……说不会受伤了吗……”
  “你看看我…我又没有听你的话……我…我怎么能不见你……”
  “何琅…我错了……”
  “你醒醒……不要流血了……”
  可任凭他怎么叫,那人依旧一动不动的躺着。
  细长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把头颅归回原处。
  “何琅……”你不会醒了是不是?
  林芝书苍白着脸,扯出一个笑来。
  “我的将军啊……”大雨中,他当着所有人的面俯下身去。
  “我喜欢你……”覆上的,是失了血色和生命的唇。
  第六天,刑台附近的大树下,出现了一座新坟。
  碑上刻着一行字:英辞欻感发,高义纷激昂。泠泠宫殿虚,疯咏何琅琅。
  坟下却是两个人。
  ……
  又是很多年。
  起死回生的林芝书从一个少年手里接来那颗头颅,又回到了孤坟处。
  江南还是江南。盛夏还是盛夏。
  只是我的将军…已经不在了。